强攻了三天,野王城岿然不动。除了第一日突然袭击占了点便宜,最后功亏一篑外,其他的时候,都是那种令人绝望的攻城,看不到半点城池被攻下的迹象。
第三日入夜,贺拔岳召集众将议事,商议撤退的相关事宜。
没错,不是讨论要不要撤退,而是决定如何有序撤回关中及河东!这次他们与高欢的决战,因为洛阳的粮草被意外焚毁,功亏一篑了!
纸包不住火,如今军中可能就底层的士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军中将校对洛阳的事情几乎都是心知肚明,只不过没人提出来。
他们跟贺拔岳一样有侥幸心理:万一这两天把野王城攻下了呢?
但残酷的现实却毫不留情的告诉他们,高欢对洛阳的事情心知肚明,所以对守城战非常坚决,且士气高涨。
贺拔岳环顾众将,发现所有人都是垂头丧气,他忍不住也叹息了一声。行百里者半九十,大概就是如今这样的情况。
“诸位,今夜撤走。景和(李弼表字)在野王城以西二十里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其他人跟着我走沇水出轵关。
至于河阳关南岸的少量兵马,他们走潼关,就不与我们一路了。”
贺拔岳强打精神说道,已经不想再提其他的事情。
正在这时,当初跟随他一同入关,资历很深的大将王雄站出来拱手说道:“此番随主公出征,未立寸功,实在无颜回关中。请务必让末将断后,让李弼将军先行。”
“我等愿意断后!”
众将一齐说道,声音嘹亮。
贺拔岳欣慰点头,此战乃是粮草被毁,非战之罪。如今观之,军心可用,将来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那便让王将军断后吧。”
贺拔岳将令箭交给王雄。
“赏功罚过自古有之,但如今兵凶战危不便处置这些。待回到关中后再行封赏,都散了,一个时辰后开始依次撤离。至于未到大营的部曲,我已经有安排,不必多言。”
贺拔岳大手一挥,将军令传达了下去。
众将心领神会,彼此交换眼神,却都一言不发。大军出征洛阳,先胜后败,皆因粮草被毁所致。起码表面上看是这个原因,会没有人背锅么?
没人背锅,难道贺拔岳自己背锅,然后说自己不适合当主公,最后退位让贤?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劳师远征没有战果,总要有人站出来负责。这种情况就比较类似于刘益守前世的科研论文署名制度。
写论文的人分别是一作二作,而导师则是通讯作者,与他们不是一个维度,彼此间互不干涉。
贺拔岳就类似“通讯作者”,战败了他负总责,但你又不能处置他。曹操赤壁之战大败,也没人敢处置曹操吧?
而此战无功而返,损兵折将,谁是“一作”,谁是“二作”呢?贺拔岳留了个心机,现在就是不说。等安然返回长安后,再来秋后算账!
想来被处置的人,结局都不会太好看吧。
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韦孝宽,这次其他将领被处理或许都有争议,唯独韦孝宽被处理是没有争议的,甚至军中很多人都对他有怨恨,觉得这次就是他该被收拾。
若不是韦孝宽没看守好粮仓,他们至于说在关键时刻功败垂成么?上次也是韦孝宽在南阳筹备粮草,然后粮草被人烧掉了。
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这既是说人人都有这毛病,又是在暗示这毛病不改会有大祸临头。韦孝宽平日里别的方面不好说,就单说这“好为人师”,恐怕就凭白得罪了很多人。
天亮以后,野王城内守军发现围城的贺拔岳大军撤走,营寨空空如也,于是派兵小心前行,并不着急追赶。
王雄眼见伏击高欢军不成,伏击变阻击,在沇水河畔与张保洛所率前锋军决战。王雄兵少,力战不降,被张保洛阵斩,全军覆没。
再说贺拔岳所率大军主力,过轵关时被段韶奇兵所伏击。轵关天险,最窄的地方不到三丈,过关之兵马仰望十数丈高的陡峭悬崖,无言叹息。
两山夹持呈“v”字型,延绵十多里地。
段韶手里虽然就五百人,但他却可以从容的调度兵马,在狭窄的山道两旁伏击贺拔岳的人马。不需要杀死多少人,只要能把对方在这里拖住个一两天就行了。
这仗真是没法打下去!就算军中神射,从下往上抛射,也未必能把守军怎么样。而继续行军也不行,一走动段韶的人就开始射箭,抛滚石骚扰。关键是最窄的地方还被大石头给堵住了。
众人是万万没想到,高欢居然把杀招留到这里了。
在折损了不少兵马之后,贺拔岳当机立断,马上沿着沇水回撤,折返河阳关,渡河以后再从潼关返回关中。
然而正当贺拔岳折返回来快到河桥的时候,又与高欢所率追兵遭遇,双方一阵混战之后,急于回关中,无心再战的贺拔岳军狼狈败退。
贺拔岳的人一路跑高欢的人一路追,一直追到河阳关才停下来。
贺拔岳不敢耽搁,当夜就带人往潼关方向撤走,留下李弼守河阳关。高欢军气势如虹,强攻河阳关。这回李弼没有跟韩轨一样死守城关,他知道自己之前阵斩韩轨,高欢那边很多人想要他小命。
不得已之下,李弼带着十多个骑兵匆忙撤离,并将勐火油撒在河桥上,一把火将河阳关与南岸相连的浮桥给烧了。
又马不停蹄的追赶已经撤往潼关的贺拔岳。
高欢大军紧追不舍,连夜在黄河上架设浮桥,渡过黄河后不计伤亡的追击,一直追到潼关外才停下来,没有进入潼关内凶名赫赫的“羊肠坂”。
从河阳关到潼关,这一路上都能见到贺拔岳军因为落单而被杀死的士卒尸体,其中不乏担任都督之人。
完成追击后,高欢带着大队人马来到洛阳金墉城,却发现不止是金墉城,就是整个洛阳,都找不到几个剩下的人。听留守的人说,洛阳数千户携家带口的前往荥阳,准备从那里水路南下辗转去长社城。
梁军在长社城囤积了粮草,于谨率部在那边接应刘益守,顺便接应这些流民。
至于为什么要把洛阳城里的大户们迁走,一来是当初为了让这些人配合烧粮仓,刘益守承诺事成之后让那些人去没有战乱的建康落户。
二来嘛,北伐王师过境,很多不服贼寇统治的“教化子民”随王师南下回归到天子的统治之下,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当年桓温北伐洛阳,迁洛阳三千户南下东晋,为北伐功绩之一。如今刘益守率部北伐,虽然没有夺回洛阳,但把洛阳的人口迁回江南,也算是大功一件吧?
这些事情都是要被记录到“建文三年北伐纪要”里面,用来弘扬梁国吴王丰功伟绩的,自然是要落到实处。
高欢被刘益守这么恶心了一把,心中怨恨难平,直言要带兵出虎牢关突袭荥阳,结果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麾下诸将给劝阻了。
别看高欢带兵打贺拔岳的反击打得酣畅淋漓,那是因为贺拔岳军中无粮,无心再战。而高欢自己这边都憋着一口气,想把贺拔岳的人马彻底解决。
贺拔岳那边想跑,高欢这边想打,那自然是一边倒的结局。
而如今梁军在荥阳养精蓄锐多时,而高欢麾下部曲接连大战,不说士气如何,起码军队状态都是人困马乏的。如今大局已定,正是要修养生息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再无谓的跟梁军鏖战了。
于是高欢命张保洛守洛阳,莫多娄贷文之子莫多娄敬显守虎牢关,自己则带着伤兵满营的队伍返回了邺城。
……
霸府门前,娄昭君带着几个儿女与府里留守的文士,正在迎接高欢和他麾下众将凯旋。
“祝贺阿郎得胜归来。”
娄昭君笑颜如花,看上去都年轻了几岁。她对着高欢深深一拜,脸上的喜悦那是发自内心,不似作伪。
“嗯,你也辛苦了。都入府吧,别在外面站着了。”
高欢面色平静的点了点头,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霸府里已经准备了庆功宴,众将觥筹交错之间又是哈哈大笑,又是痛哭垂泪,哀叹韩轨不幸,陨于河阳关。
待所有人都喝得伶仃大醉,纷纷离去后,高欢这才带着酒意到了娄昭君的卧房。
“阿郎喝多了啊,妾身这就服侍你就寝吧。”
娄昭君眯着眼睛,将高欢扶到了床上。她把高欢的手按在自己圆澜的肩膀上,按照以往的情况,对方都会顺势将她扑倒,然后便是一阵放纵。
然而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同,高欢收回手,站起身看着坐在床上的娄昭君,眼神冷漠。
“阿郎,这是有什么事么?”
娄昭君疑惑问道,隐约察觉到了心里最担心的那件事。
“今日在门外,怎么没见阿伶呢?”
高欢看似随意的询问道。
“哦,她一个寡妇,不适合抛头露面。”
娄昭君不以为意的说道。
“这样啊,你把她叫来这里,自从出嫁又死了夫君,我这个当父亲的也没有好好关心过她。现在就跟她说说话,看阿伶还需要什么,府里给她置办了吧。”
高欢随口打哈哈说道。
女儿什么的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工具。但是,肉包子可以喂狗,却不能丢给白眼狼。更不能是刘益守这样的白眼狼王。
“之前战局焦灼,阿伶貌美,我担心她一个寡妇会有人图谋不轨,所以便将其送回娘家先住一段时间了。”
娄昭君平静说道,理直气壮。
要不是手里捏着高伶的亲笔信,高欢看对方那神态说不定真的信了。
“真的么?”高欢面无表情的反问道。
“千真万确。”
娄昭君微微点头说道。都强撑到这个地步了,只能用一个新谎言去掩盖一个旧谎言。
“那你看看这个再说。”
高欢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酒气的信,递给娄昭君。后者拆开一看,瞬间俏脸煞白,像是鲜血被抽干了一般!
“娄昭君,你卖女求饶,把女儿送给敌人亵玩,你无不无耻!下不下贱!”
有些微醉的高欢对着娄昭君咆孝道。
“我无耻?我下贱?
你以为我低三下四去荥阳找刘益守求饶是为了谁?要是你打仗战无不胜,我犯得着把女儿送到刘益守那边去哀求么?
你以为我天生下贱是吧?我这都是为了你啊!没有刘益守派兵偷袭洛阳,烧毁粮仓,你还能像现在这样神气活现的跟我说话么?贺六浑,你长点心吧!”
旧伤疤新伤口,今日一起被撕开,娄昭君也抛弃了往日的沉稳,对着高欢大吼起来。
“该长点心的人是你!只有你个蠢妇人没有底线被人愚弄!
就算你不去求刘益守,他也会帮忙烧掉洛阳的粮仓。
因为我要是死了,得利最大一定是贺拔岳,刘益守连一根毛都得不到,将来还要面对一个统一了的北方。他又怎么会袖手旁观!
你个蠢妇人把我们的好女儿送到刘益守那边,你看看她都被折腾成什么样了!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吧!”
“那谁知道呢,你现在赢了当然会这么说。万一刘益守就是想看着你死呢?谁敢说他一定会拉你一把?
女儿会变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你不会打仗?就因为你总是打输了,才让我不得不去求人。你以为我想这样么?还不是你不中用!你神气什么,当年要没有我家资助你,你能有今天么贺六浑!”
吵架吵急了,二人都开始口不择言起来。至于高浪的身份,他们潜意识里就将这件事锁住了,没有提起。
“愚不可及!”
高欢骂了娄昭君一句,甩手就离开了她的卧房,留下对方在屋子里嚎啕大哭。
……
“哎呀,这次多亏你们鼎力相助,才能将洛阳的粮仓烧毁。来来来,我敬各位一杯。”
荥阳城的府衙大堂,也在设宴款待风尘仆仆赶来的一行人,为首的便是刘益守麾下崔孝芬的次子崔猷。对于刘益守来说,洛阳城内虽然世家子弟众多,但这位才算是真正的自己人。
此人之前一直生活在洛阳,听命暗中蛰伏,以待时机。
如果不是崔猷在,刘益守绝不敢让杨忠带着一千兵马入虎牢关冒险。顺带一提的是,这位崔猷虽然为人很豪爽,但却是刘益守当年的情敌,名义上是贾娘子的兄长,却被贾娘子发过好人卡。
“得父亲之命,蛰伏洛阳。如今能成大事,都是天意。我等愿意追随吴王建功立业!”
崔猷端起酒杯,站起身向刘益守敬酒道。
“好说好说,不必客气。如今北伐已经达成目的,我军也要班师回朝了。你们就携家卷,一同随军回归吧。”
刘益守笑眯眯的说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