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
在观察了夏洛克一会后, 拉妮娅靠回座椅里, 同时拒绝了三月兔的提议。
“真遗憾。”三月兔唉声叹气。
拉妮娅对于这句话不置可否。
虽然这让他们的时间又被扣除了十分钟, 但是起码夏洛克的脸色好了很多, 并且难得没有对于拉妮娅的行为发表任何看法。
也因此,他难得停下来问了句:“输还是赢?”
拉妮娅一开始没有回答他,而是盯着虚空微微出神。
过了几秒, 她才回过神,略一颔首:“输。”
第三局,大冒险。
“给你的亲人发一条感谢祝福短信。”疯帽子给出了夏洛克的大冒险题目。
“……”夏洛克眉毛剧烈地抖了一下, 嘴唇动了动, 似乎张嘴就要吐出一长串嘲讽。
这个冒险题目比起“给女性朋友打电话告白”要简单友善得多,然而夏洛克不情愿得仿佛他要对所有男性和女性朋友一起告白。
相比之下,拉妮娅的大冒险显得有些古怪。
三月兔伸出毛茸茸的兔爪,捏起茶壶给拉妮娅倒了一杯茶, 推到她面前。
“我可不想我们茶会的情况外泄, ”他嘟哝了一句,“在你离开茶会前, 你愿意把你今天的记忆交给我吗?”
在一个充满魔法元素的空间里, 被索要记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拉妮娅蓦地垂下了睫毛。
只有这样她才能遮住她的眼睛。在听到那句话时, 她的眼底像是落进了一点火星, 轰然亮起刀剑般的光。
她沉默片刻, 摇摇头, 说:“我拒绝。”
“好吧, 我要扣除你十分钟。”三月兔说。
到此为止, 她已经接连输掉了半小时时间。夏洛克想。
但小红帽看起来并不着急,她的目光沉静如水,在对面的三个角色身上徘徊,眼底如镜的水波微微一晃,泛起薄而冰凉的冷意。
对于夏洛克来说,这个自称“凯亚”的女孩是个难得的谜。她就像是个刚刚走下流水线的产品,或者某种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生命,从她身上几乎找不到多少可以推理的痕迹,面部微表情和习惯性行为也趋近于无,以至于夏洛克第一眼看过去时,思维里迅速建立起的人物档案中,居然大半类目都是未知。
她身上的装束和配饰似乎不是真实存在的——不可能有真实存在的服饰甚至不会落灰。
小红帽身上唯一能看出来真实痕迹的就只有她摘下兜帽后露出的天线和那套特别的武器,军工级品质,使用时间不超过三天,光是其中的科技含量就证实了她绝对不是普通人。
从她的真心话被判定说谎后,拉妮娅就几乎不发言,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配合他刻意丢分,出牌利落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光看她对于他意图的领会速度,凯亚对于桥牌的精通程度绝对不下于任何一个桥牌大师,完全看不出开局前她还对这项游戏一无所知。
虽然一路上小红帽都是寡言沉静的形象,但刚刚的一局里,她的话也是出奇的少,只是那双森绿色的眼睛一直在看向桌对面的童话角色们,透彻得像是能够剖开他们的手术刀。
她在观察他们。夏洛克看得出来。就如同他观察人类。
就在这时,小红帽忽然偏了偏头,眼睛深深地看过来。
“我需要相信你。”她说,“可以吗?”
“你能办到?”夏洛克说。
他并不是讥讽性质的质疑,事实上在这句话出口时,夏洛克已经意识到小红帽接下来打算继续选择真心话,这意味着他们接下来要说出口的都是各自的秘密。
除了最开始以外,他们选择大冒险也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素昧平生,彼此之间并没有足够的信任,暂时还没打算在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
但现在他们没有退路。积攒下的三小时并不够抵消茶会浪费的时间,所以赌局开始起,他们就必须赢得更多的时间,否则他们将会被永远困在这里,承受红皇后的怒火。
拉妮娅抿了下唇。
“试试看。”她伸手按住纸牌。
第四局赢得很快。
“亲爱的,你已经失败三次了,”三月兔边收牌边说,“如果你失败四次,我恐怕你要出局了。”
拉妮娅左手支颐着颧骨,右手搭在桌面上,食指轻轻叩着石英玻璃的表壳,闻言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多少变化。
刚入局时她还是标枪一样的笔挺坐姿,仿佛有谁贴着她的脊背插了柄长刀,脊椎贴着刀锋的弧线,少女亭亭的身姿隔着衬衣隐约可见,宛如扑面而来的锋利刀光,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漫不经心。
在微微凝滞的紧张气氛中,三月兔问:“你的体重是多少?”
拉妮娅:“21克。”
夏洛克猝不及防听到了这个答案:“……”
他看了小红帽一眼,在她坚硬冰冷得像是瓷器的面庞上掠过,意识到她并没有说谎,或者说在她选择真心话起,她就做出了无论什么问题都会认真回答的决定,根本不介意他听到。
真心话的关卡里两个人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夏洛克很快报出了自己的体重。
牌局继续,然而这局刚开始,侦探敏锐地感受到这局和之前不一样。
开局起,凯亚就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无形之中给所有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她狂龙般席卷了整个牌局,迅速赢下分数,让他们重新来到了真心话的环节。当三月兔和疯帽子问出问题,她的回答几乎是不假思索,语速平稳,声音清晰,无论那个答案多隐私,都没能让她的睫毛颤动一下。
她强大的气场覆盖了整张长桌,所有人都被迫进入她的节奏,被洪流裹挟,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去。
在这种气场下,无论什么问题都失去了原本让人羞赧的作用。
“初吻是什么时候?”
“三天前。”
“最快乐的记忆是什么?”
“电玩周。”
“最信任的人是谁?”
“杰森·陶德。”
“经历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
“没有。”
……
至始至终,凯亚的语气都没有任何波动,甚至越来越机械,她的脸上像是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冻结了所有表情,看不出她内心的所思所想。
夏洛克的注意力很快从疯帽子身上移开,转向自己身边的女孩。
他能看出小红帽的目的已经不是通关茶会,她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验证什么——某个只有她自己意识到的问题。
是她用自己的能力——规则——无论什么,她用那些改写了伦敦的禁魔领域,也创造出了这个包裹核心的APP,所以……
眼看茶会的时间走到了尽头,疯帽子把计分纸丢开,小声嘀咕:“唉,我就知道我不擅长桥牌。”
“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他说,“你最近一次伤害却没有去解释的人是谁?”
沉默。
仿佛有无数只虫豸在噬咬树根,生有倒刺的细足摩擦的声音像是雨丝落下,只有绝对的寂静之中,才能听见那些叶片下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
女孩浓密的睫毛颤了颤。
她慢慢抬起头,阴鸷的气息在眉眼间流转,薄唇扬起,露出一抹微笑。
“原来你们是这么看这件事的。”她轻声说。
不知道哪里吹来一阵风,她袖口层叠的蕾丝像是雪沫般翻飞,衣袖里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倏地长桌上爆开一抹光,炫目得仿佛日光天降。
长桌上的杯碟纷纷震起,在空中炸开,碎片飞溅!
拉妮娅跃上长桌,鲜红的斗篷荡开一线血光,伯劳切开脉脉空气,发出一声狭长的尖啸,瞬间抵在三月兔的脖子上,将他的惊呼声卡在嗓子里。
她身上白兔的衣服不知何时消失,晃来晃去的兔耳朵也不见了,重新变回了她进入镜厅时的形象。
拉妮娅抬起腿,长靴踩在三月兔的胸口,把他重重压进扶手椅里。
“你不该问得这么直接。”她说。
这一幕如果让任何认识拉妮娅的人看到,恐怕都会露出错愕的神情,事实上,就连拉妮娅自己也觉得她的愤怒来得莫名其妙,她根本不是会情绪波动剧烈的性格。
但她的确感到愤怒。怒火像是一尾毒蛇钻进了心脏,或者往硫磺的火山口里丢下一点火星,让她一再握紧了伯劳的刀柄。
从第一个真心话被判定谎言开始,拉妮娅就在思考这个游戏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报出的名字是假名这点可以猜,三月兔的回答听起来也是调侃更多,但接下来的大冒险透露出了一丝诡异的气息,让拉妮娅隐约对这个游戏产生了怀疑。
直到三月兔给出了索要记忆的冒险,拉妮娅才意识到一直以来让她感到不适的原因是什么。
既然有这个冒险,那么三月兔,或者说镜厅一定有拿走记忆的手段,这也是为什么三月兔能评判答案是不是谎言,因为他的根据就是他们的记忆。
如果不参加茶会,他们至少要在通道里耽误三个小时,而如果没有之前积攒下的三个小时,他们根本没有通关的可能,如果镜厅的关卡都是提前设置好的,茶会这一关的设置根本不合理,所以关卡只可能是临时生成,就和他们在来俱乐部路上看到的一样。
镜厅能看到他们的记忆。并且根据记忆生成新的问题,这个答案似乎足够合理。
但如果只是这样,拉妮娅恐怕不会这么愤怒。
她——和夏洛克是不一样的。
拉妮娅很清楚自己的精神防护有多无懈可击,这点已经经历了无数事实验证——只要没有开启蓝牙和热点,就算是泽维尔也不能看到她的思维,亡灵法师的洗脑如同隔靴搔痒,厄尔丽德的术式也对她毫无作用……如果这是真的镜厅,它根本不可能看到她的记忆。
所以主持这个荒诞童话的不是别的什么,只能是她自己的APP,是APP的规则在试图阻碍她。
然而——
“之前的每一关,无论选择什么赢得的时间都不会相差太多,只有在童话的规则下才会出现这种没有胜负的情况。”
电子回路开始发光,光带在衬衣下蜿蜒,最先是战术手套下的指尖,回路沿着血管越过手腕,沿着双臂向上,隐没在更厚实的衣料下,只有短裙皮裤和长靴上沿之间能看见回路晶亮的光,透过黑丝微微发亮。
“然而茶会不一样。这里可以通过桥牌大幅度赢取时间,这个设定从根本上就和之前的规则冲突,如果我是镜厅的制造者,我不会设置这样的关卡。”
读取记忆和读心并不一样,人的性格来源于过去的塑造,但她没有过去,就算能够看到她的记忆,也不可能知道她对于每件事的看法,所以整个“真心话大冒险”,都只是APP的规则设定的关卡。
或者更进一步,是某种……设定了APP规则的存在想要问她一些问题,想知道她在想什么。
问题是,APP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三月兔尖叫。
一根纤细的光路从衣领探出,蔓延上拉妮娅的左脸,她低下头,被浸染成金色的眼瞳望向三月兔,右眼下纹路发光。
她早就知道答案。
从拿起大种姓之刃时起,她以和世界建立了某种更紧密的联系为代价,获得了压倒性的力量,那时候所有人的都只看到了她身体上的伤势,没人知道这才是为了解决亡灵法师她付出的最大的代价。
现在他们开始影响她的能力,甚至敢于窥探她的记忆,并且试图得知她的想法,而最明显的,他们想知道到底什么能够影响她。
答案在那一个个问题中早已清晰。
“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拉妮娅说。
因为她的步步紧逼,最后一个问题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宽泛,而是清晰地指向了这两天拉妮娅一直没有回应的事。
她说:“我没有追上去,是因为我想理解他!”
那个眼神——最后杰森看向她的眼神,除了隐晦的戒备之外,还有一点没来得及藏起的恐惧。
拉妮娅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人的情绪那么多变,可能上一秒还是欢喜下一秒就会难过,她不可能拿着从书籍电影里得出的客观认知去套每个人。她知道自己在理解他人这门课上成绩堪忧,而她不喜欢无法理解的感觉。
想要互相理解是那么困难的事,可最美的蓓蕾只会在沃土上盛放,绝对信任只会建立在理解上,哪怕只是一瞬间。
拉妮娅不用想都知道别人想要理解自己有多难,所以在最开始,在她决定选择杰森起,她就固执地选择敞开自己。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她从来不觉得那是什么天真愚蠢的决定,她很清楚她想要交换什么,而那值得她用她的全部去交换。
“你们想知道到底什么可以影响到我?”
数以亿计的光丝从空气里浮现,织网般将四周空间全部占据,天上地下,无处不在,他们仿佛身处原子层面的空间,漫漫如海的光将他们包围在内。
她当然可以追上去,如果她真的什么都没看出来。可追上去又能发生什么?就算是现在她也可以——杰森的定位显示他就在伦敦。
原本杰森就打算去伦敦继续调查,逃跑之后他干脆直接来了这里。
那天下午,拉妮娅就坐在安全屋的沙发上,看着定位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哥谭的郊外墓园到伦敦的机场,从夕阳西沉到星月满天,最终她离开安全屋,同时确认了第二天伦敦之行。
【查找朋友】的定位是可以由任意一方关闭的,如果杰森关掉了定位,拉妮娅想找到他也会很难。
但是他没有。
代表他的定位一直在地图上游走,从隔着海洋,到离她越来越近,始终没有消失过。
连她也不想控制的事……他们想用这个控制她?
三月兔看出了拉妮娅的打算,他在她的刀锋下瑟瑟发抖:“等等,你不能毁了这里,女士……陛下!”
金光越来越耀眼,暴烈无匹的能量在光网之中积蓄,风暴开始在天空中酝酿,空间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似乎下一秒就会在风暴中毁灭殆尽。
沉甸甸的阴霾积聚在天空中,万千片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风雨欲来。
狂风中,女孩黑发红袍狂舞如蛇,眼底堆积着雷霆般的金光。
她挥出长刀,刀刃带出弧形的血线,血花如同红枫般飞散,一同飞起的还有三月兔挂着惊恐神情的兔头。
和他最后的尖叫。
“红心女王陛下!”
金光膨胀,蓦地爆炸开,冲击波随着光潮四散,在山峦般的光中,镜厅化作了成千上万的碎片。
漫涨的光渐渐落潮。
废墟中,拉妮娅手中握着一枚比之前的中央核心小一些的光球。
在爆炸发生时,夏洛克被某种力量刻意保护起来,所以现在都毫发无损,此刻他也变回了之前的长大衣打扮,面孔苍白冷淡,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爆炸而发生变化。
夏洛克看着凯亚划开次级核心的防护罩,光丝钻进缝隙,迅速改写了其中的规则。
虽然只是第二次,凯亚的动作却已经游刃有余,做完这些,她随手把核心丢进了废墟里,看也不看地向他走来。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观察力,就算凯亚能提供的信息格外单薄寡淡,他也有信心根据心理学大致推测她的行动,所以对于刚才凯亚的行为,夏洛克并不感到太惊讶。
至始至终,她对待生命的态度都太过分明客观,缺乏同理心和羞惭感,少有明显的情感变化,注重精神层面的联结……和他一样,他们都是冷静的疯子,生来就无法和正常人一样看待世界。而和他不一样的是,凯亚掌握着毁灭性的力量。
尽管年幼,她依旧是天生的暴君和独.裁者。
“我们去下一个核心。”凯亚从他身边经过,说。
夏洛克看着她的背影。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