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水县地处兖州边缘,隔山与龙渊、白州接壤,说不上繁华,但原本人烟也算稠密。
可惜西北大乱后,逃难者众多,以至于,显得有些清冷。
大白天,也没见有店铺开门,风雪中,只有杨狱一行人,以及稀稀落落的衙役与兵丁,多是些年老体衰的。
杨狱的五感何其敏锐,自然能察觉到门窗缝隙中,忐忑盯着他的眼神,整座小城,都被暮气所充斥。
零星的几个孩童在雪中撒欢,倒是唯一显得有些生机的地方。
铁匠铺倒是开着门,但也没了几方炉火,只有几个铁匠缩在屋子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抽着旱烟,愁眉不展。
见得有客,也没见得多喜悦,直到杨狱掏出金锭,方才挤出些笑容来,对于借用炉火,也没有半点排斥。
并且将店铺中所有的矿石、铁锭都取了出来。
西北道矿产极多,平水县附近虽然没有玄铁矿脉,但这铁匠铺里,也有不少玄铁,往日里,这都是压箱底的东西,在这时候,却是烫手的山芋,见有人要买而不是抢,顿时就拿了出来。
可惜,这点玄铁,远不足打造一口十锻玄铁兵,对于杨狱来说,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将燕东君所属的叛军情报整理给我,尤其是附近府县的。”
杨狱吩咐了一句。
“是。”
齐文生从善如流,虽然对于这位小师叔还有不少疑惑,却也只能领着弟子离开。
“西北道的糜烂,只怕就是将来很多州府的缩影……”
杨狱心下默然。
龙渊道同样有些乱象,但依着三州驻军的强大,暂时还可勉力维持,然而,不是每一个道、州都能有龙渊道那样强大的驻军的。
边关驻军,远非关内可比的。
呼呼!
风箱鼓动,火焰腾起,热浪翻涌间,杨狱手持大锤,随意一敲,几个铁匠的眼皮就在狂跳,只觉整座铁匠铺都在震颤。
兵甲灵通术,大抵是杨狱所学异术之中进展最为缓慢,除却玄铁箭头以及两刃刀之外,他很少打造其他东西。
而此刻捶打,还是要修复被邋遢道人一指点成两截的两刃刀。
这个过程对于他来说,自然算不得繁琐,捶打铁锭之时,尚能一心数用,通过镇邪印感知那一头的活死人二号。
同时,还能分出心思揣摩持戒法践行。
武功与持戒法,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
前者,即便再如何晦涩,也多会有些图像之类,哪怕画成火柴人,也可按部就班的模仿着来。
持戒法,却要玄虚很多,其中的许多术语,哪怕有着注解,不懂行的看到,也只会一头雾水。
但归根究底,持戒,不是心里默念一句就成的,需要践行。
他曾与伏龙寺的戒色和尚相处过一段时间,这小和尚所在的伏龙寺是个极小的佛门分脉,每一代甚至只有‘八戒十善’十八人,一人持一戒。
那小和尚之所以下山,可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而是在为持戒做准备。
戒色,戒色,不见色,如何知什么是戒色?
持戒,不是心里念叨一句,是要付之于行动,以之反馈心灵,坚毅心神,如此,方才可以行走法则之海。
砰!
大锤下,火星四溅,杨狱取出断成两截的两刃刀,心神却陷入沉寂之中:
“这持戒之法,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佛历劫啊……”
……
……
呼呼~
凄厉的北风吹卷着鹅毛大雪,吹遍天地。
平水县南行二十里,有着一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连城墙也无,只是附近的诸多小村庄抱团的聚集地。
砍伐的木材不够做成木墙,还需要很多人巡逻,守卫。
这一夜,北风尤其冷,巡守的民兵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只能不住的跺脚、搓手来取暖,时而狠狠的骂一句贼老天。
但没有人敢大意,每每走到没有木墙围着的地方,都会紧紧捏住手中的刀叉,准确说,是柴刀与粪叉。
小镇中的兵器自然不少,但他们只是巡逻的,自然轮不上。
呼!
某一刻,黑夜中窜出来一道人影,惊动了守卫的民兵。
“谁?!”
“是我,二狗!”
来人狠狠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面色冻得发青。
“二狗,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几个民兵都围了上来。
“好好守着,我去找黄老大!”
二狗的脸色发青,没有逗留,快步冲向小镇某处,他的速度很快,显然是有着武功在身。
没一会,就来到了一处小院外。
“谁?”
小院里,灯火亮起,一只披着单衣,身形瘦弱,却修长的大汉踏步走出,手里提着一口泛着寒光的钢刀。
“黄大哥。”
见得来人,二狗方才松了口气。
眼前人,名为黄虎,是方圆百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其不但识文断字,从军数年,更曾在府城之中做过捕头,很有一手武功。
这几年,正是他一手将附近数十个村庄聚拢在一起,组建了民兵,有请来一些退下来的老兵,护住了这处小镇。
“有发现?”
黄虎眉头皱起。
眼前这小瘦子,名为王二狗,是他在小镇里挑选出来,最为警醒的十个斥候之一,每天都在荒野游荡。
“祸事来了……”
二狗的脸色一苦,五官都挤到了一起:“牛头山那边,至少有二十多个火把,十来处篝火,还有着不少龙马……”
“龙马?!”
听得前面的话,黄虎脸色还能稳住,听得‘龙马’二字,心头不由一颤。
“你看清楚了?”
哪怕是在这有着大明两大养马地的西北道,龙马,也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他此时所在这镇子,足有近万人,也没有一匹。
这样贵重的牲口,不要说在乱时,就算是平时,也不是一般人能养得起的。
“那些畜生肩高足有九尺还多,两只眼在夜里好似灯笼一样,这还能看错?”
二狗子心头发慌。
“沉住气,去通知护卫队,警戒!”
黄虎的脸色几次变化,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担忧,吩咐二狗去通知其他人,自己则回转屋内。
“老叔……”
仅有一盏油灯的屋内,一瘦弱干瘪的老者正在抽旱烟,见得黄虎进来,敲了敲烟袋:
“怎么,慌了?”
“来要是山贼流民,千百号我也不怕,可龙马……”
进了门,黄虎脸上的忧愁才没了掩饰。
这几年里,他应付的山贼流民也不在少数,可这年月,大的山贼都去响应燕东君去了,能瞧上他这么个小镇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有名的角色。
可能骑乘龙马,在军中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山贼乱军中,就更不可能是一般人了。
“打不过,就加入。”
老者不以为意,又抽了一口旱烟,吐出烟圈:
“你好歹也是换血四次的好手,不要说一伙山贼,就算是加入燕军,也都够资格了!”
“不成!”
黄虎断然拒绝:
“镇子里多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我绝不能弃他们而去!”
这几年里,他见过了太多的惨剧,一个个村落,小镇被劫掠,焚烧,无数人死在乱军之中。
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怎麽能忍心看着这些父老乡亲也受到那样的大难?
“那就一起死吧。”
老者微微摇头:
“如今这世道,你护的住他们一时,难不成还能护住一辈子?这一批打发了,迟早还会有另一批……”
“世道如此,你待如何?”
轻轻敲打着烟袋锅子,老者神色冷淡。
“朝廷欺负我们,乱军欺负我们,山贼也欺负我们!都是人,凭什么我们永远被人欺负……”
黄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几乎将牙咬碎:
“老叔,我知道你是个有大能耐的人,求你救救我们……”
“弱肉强食,亘古如此。不要说我,就是古往今来的豪杰们,又有哪个有法子?”
老者无喜无怒,神情冷淡的让恍惚心头发凉。
“我能救你,但救不了所有人。”
“我……”
黄虎身躯一震。
“他们,快来了。”
老者轻轻抬手,一指点在黄虎的眉心,后者瞳孔一缩,一股热流充盈全身后,他只觉耳目变得无比灵敏。
隐隐听到了从极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没有别的办法吗……”
黄虎苦涩摇头,从那马蹄声中,他分辨出,那至少是十多匹马的声音。
行伍出身,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十匹龙马列阵冲锋,没有成建制的军队或者武林好手,寻常民兵乡勇,就算千人也会被杀个干净!
当当当~
小镇中,铜锣声已经响起,大批的民兵从各个街道涌出。
他们有老有少,有人提着钢刀,也有的端着粪叉,有的是老兵,有的是农夫……
且皆向着他所在的院落汇集。
“其他办法,也不是没有……”
老者的眼神变得深邃:
“只是,老夫怕你没有这份气量啊。”
雪夜之中,渐近的马蹄声好似奔雷也似,响的吓人。
“请老叔教我!”
黄虎以头抢地,发出声响。
“好,很好。”
幽幽笑声之中,黄虎猛然抬头,就见这位教了自己月余武功的老叔,竟化作一片黑烟消失了。
原地,只留下一块巴掌大的石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