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为何在此?”
项招如往常一般过来上值。
踏进营帐,她敏锐察觉到异常。
还不待她向后撤出,余光有黑影掠过,她下意识去握住剑柄——为了能让项招在乱世有一点儿自保之力,她的曾祖父教过她武艺,剑术不算精妙但对付寻常小贼不成问题——指尖刚触及剑柄上的装饰,手腕蓦地失去知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电流乱窜的麻!
右手手腕被扼,腰眼被人掐住。
项招鸡皮疙瘩直冒,脊背惊出冷汗。
栾信的营帐也是重病看守的,陌生面孔想要混进来并不容易,除非来人实力高强,或是有内应帮忙。瞬息之间,项招脑海闪现无数种猜测,眼下最要紧的却是保全自身。
来人声音不似男子那般浑厚,更偏向女声:“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你又是谁?”
听到回应,项招却长松一口气。
对方主动回答而不是下杀手,基本能排除被灭国的西南遗民身份,话中不见杀意,应该也不是潜伏进来偷窃机密的间谍,大概率是康国阵营的:“我是栾师身边文吏。”
目前是以这个身份跟在栾信身边修行。
“没见过,生面孔。”
来人松开禁锢,仍谨慎将项招的佩剑拔出丢到一边,一双眼睛紧盯着项招的动作。
“还有,你为何称呼他为栾师?”
项招转身后撤,这才看清来人的模样。
这是一个浑身粗布麻衣,梳着最简单的发髻样式,做了游侠装扮的年轻人。或许是不怎么打理的缘故,此人双眉生得有些杂乱,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细细修过,加之身量高挑,乍一看还很容易误会她是相貌偏清秀的男子。
“栾师传道受业解惑于我,如此称呼,有何不妥?倒是你,在此鬼鬼祟祟作甚?”
女人道:“回来等着述职。”
项招:“……”
栾信确实是吏部尚书。
但,项招忍不住回想帐外的天色,天边连鱼肚白都还没浮起来:“述职?现在?”
女人道:“不过来,我再睡一夜野地?”
她就晚到了半天,大军拔营起寨往下一个地方去了。追上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半夜,走一走程序,验证一下身份,时间拖到了下半夜。她也没地方睡,干脆先来这里等人。
栾信的生活作息跟七老八十老丈一样。
自己将他吵起来,也于心不忍。
本想找一块草席将就半天,半睡半醒间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往这儿靠近,直觉反应就是来了贼人。附近一无敌人,二无战事,这个点该睡的都睡了。栾公义那个作息时间不支持他到处晃悠夜游,更不可能差使谁过来拿东西。
女人便出手将人抓住,问个究竟。
“你说你是栾公的学生?”
跟栾信不熟的人,只会觉得此人寡言少语,看似温吞可欺,实则疏离难以亲近,令人望而生畏。但跟他相处多些就会发现人家纯粹是反应迟缓,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态度。
哦,除了御史台的御史大夫。
因为这点毛病,他几乎不可能主动收徒。
学生性子急一些的,还不被他逼疯了?
当年的苗淑,之后的她,几乎都是被人强塞给他的,属于被动收学生,师生之间的沟通也都是能精炼就精炼,能动手绝对不动嘴——无效的交流会浪费他很多宝贵时间。
结果——
又冒出来一个学生?
同样还是女学生。
女人心中仍有疑虑没消除,项招也怀疑她身份:“述职不去王都吏部,来这里?”
“王都太远,能挑近路何必舍近求远?”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小小的心虚。
本该在使命达成的第一时间来见沈棠,半路上仗剑不平管了几次小事,杀了几个不长眼的贼人,绕两回弯路,原本几天就能赶完的路,硬生生被她拖延到两个多月时间。
“若你所言非假,那我算你半个同门。”
“你也是栾师的学生?”
“算半个。”误会解除之后,女人看项招也顺眼许多,知道她是特地提前过来,这股学习劲头更是让人心生好感,“若是有机会,日后最好还是去学院那边待个两年。”
她好奇项招是怎么拜师栾信的。
拜师宁侍中门下会更适合。
其他不说,至少去学院插班上课就有天然优势。去学院还能结识不少同窗,日后不管是踏入仕途还是纵情江湖,多条人脉多条路。
项招记下女人的建议。
“不知女君如何称呼?”
“苗讷,苗希敏,你应该没听过我名字。”她没有正经编制,有差事也是直接听命主上,自由归自由,但劣势也挺明显。不知道这次立功能得多少奖赏,要是可以,她想为母亲请个敕封。这也是她专程来找栾公述职的原因之一,私下试探一下对方的口风。
在康国能拿爵位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过半还都是主上昔年手下败将,封爵多是为了安抚嘉奖,稳定人心。因为这个原因,苗讷都没想过诰封,能得一个敕封就行。
栾公要是为自己美言,成功性更大。
项招不知她心中千回百转的念头。
“你就是希敏师姐?”
“你听过我?”
“栾师昨日凑巧提过的。”
苗讷性格散漫奔放,甚至称得上是粗糙,有些事情她能躲懒就躲懒,不是能安心在朝为官的苗子,项招则是另一个极端。能做到二者平衡的,反倒是去世多年的苗淑了。
可惜,苗淑有致命缺陷,心性不善。
真要让她入仕为官,反而是一方之祸。
栾信没跟项招说这么多,只是提及苗讷天赋性情,暗示她不用这般紧迫,似苗讷那样也能做得很好。而且,苗讷是栾师幼女的启蒙女师。若她们见了面,肯定能聊得来。
项招:“……”
栾师的判断是错误的。
真正见了面才发现二人气场不和。
面面相觑,完全没有交流欲望。
栾信踩着点来上值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样怪异场景,两个年纪差距不大的年轻人各自坐在一角,连空气都恨不得能泾渭分明。
他加入之后,便是师生三人沉默。
幸好,苗讷提前写了述职报告。
寻常官员的述职报告都是用“堆”形容,苗讷就一卷巴掌大的文书,上面的文字满打满算不过百字,言简意赅,充分考虑了栾信的毛病。栾信一目十行阅览完毕,合上。
“这几年辛苦你了,可有什么想要的?”为差事,差点从未婚变已婚,牺牲不小。
“想给母亲请个敕封。”
一旁的项招差点儿以为幻听。
这俩的交流是不是太直白了点儿?
栾信思忖一会儿:“此事应该不难。”
有了栾信的话,苗讷悬吊的心也放回原处。栾信掌管着整个吏部,他都说没问题,那事情基本稳了九成。栾信不得不提醒她另外一桩事情:“此事暂且不提,只是有件事情你得注意,原先的戚国崔氏已经顺了王庭,威势虽不如前,但有善孝几个在,也落寞不下去。你此番若是入朝,身份迟早会暴露……”
“栾公的意思是?”
“我打算让你先下放历练几年。”康国用武力打下大片土地,眼下缺什么都不会缺额员,给苗讷谋个一官半职不难,“最好是安排在远离崔氏影响的地方,最是安全。过个几年,崔熊成家立业或者你平步青云,崔氏就算知道是你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
这个时间还能再缩短。
康国现在正是战事频繁的时候。
西南这边战场结束,中部那边也有机会。
苗讷讪讪道:“但……不是很想入朝。”
请敕封是请敕封,不代表她想入仕。
“不入朝,你就只能是白身,日后崔氏向你或是你的亲眷同僚施压,你能如何?入朝跟证道己心并不冲突,你不妨再考虑考虑。”要一个编制也不妨碍继续给主上做事。
苗讷道:“崔熊应该不至于。”
好聚好散啊,不至于这般小气吧?
“他不会,崔至善呢?崔善孝呢?崔善孝还是御史台的人,随便对你有点儿意见,能让你脱一层皮。”公事归公事,私仇归私仇。谁规定给一个人干活儿就没有矛盾了?
苗讷重要,还是亲外孙重要?
栾信这话有夸大嫌疑,但也确实是在替苗讷考虑。人生漫长,谁知道日后朝中是啥局势?同道中人也有背道而驰的,血脉相连也有同室操戈的,苗讷可以没有杀伐之心,却不能没有自保之力。让苗讷入朝一事,栾信很早就跟沈棠商量了,主上也是赞同的。
苗讷挠了挠散乱的头发。
纠结道:“我再想想。”
说是再想想,其实也没考虑多久。
她好奇栾信想将自己安排去哪。
栾信给了她三处选择。
项招在一旁看得心脏狂跳,这还能选?
苗讷揣着好奇接了过来,看清位置的瞬间,嘴角弧度立马僵住:“这三鬼地方?”
说是鬼地方都是美化过了。
一上来就给难度,怀疑是有人想整她。
“好地方怎么做出政绩?”
栾信可以给她争取不错的地方,但去了那里只是虚度光阴,四平八稳渡过任期,想要做出亮眼的政绩,在吏部考核拿到高评价几乎没可能,甚至还会因为过于平庸而被下调评价。反倒是这些经济人口都不好的地方,做好了能一鸣惊人,晋升之路更加稳妥。
苗讷既无意崔氏,便只能在仕途走远。
走得更远,更有自由。
选择他人总好过被他人选择。
苗讷想了想,选出个对自己相对有利的。
“此地?”栾信不是很满意。
此地是三个选择中,他最不看好的。
苗讷道:“临郡是同窗。”
“你同窗何时上任的?”
“四年前?”
“四年前上任?那现在早就调走了。”
苗讷笑道:“我知道,但就算调走了,肯定也有留下一些惯用的人,回头让人帮忙牵线搭桥,省了我再去奔波挑选能信任的人。”
还是那句话,官方额员是有限的。
本地府衙有些胥吏不在编,王庭只负责一部分薪俸,剩下的要本地官员自己补足。
苗讷去找同窗借人,不仅能省开支,还能免去人才考核环节,人员到位就能运转。
“话虽如此,也不能过于依赖。”
官员调任,一般都会将心腹带走去下个任地,那些没带走的,不是本地人就是已经扎根本地,或是有其他品德能力瑕疵……这些老油条多了,整个府衙谁说了算还难说。
苗讷要去就要带自己人。
栾信作为老师许诺她五十私属部曲。
苗讷差点被口水呛到。
“万万使不得,无功不受禄。”
“你我也有师徒之情,什么叫无功不受禄?老师给学生的,难道还要学生有功?”
苗讷知道栾信不喜欢推辞,只能收下。
不过,还有个问题——
“这五十人,怕是养不起……”那些有钱的游侠,基本是富家子弟赶时髦潮流,属于特例,大多数游侠都是口袋空空的主,穷三代啊。栾信送她人,她收得起,养不起。
“送你就是你的人,还要我养?”
栾信回应之快让苗讷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栾信自己都快养不起,这才甩给她的?
应该不会,吏部尚书缺什么都不能缺钱。
栾信也体谅她:“回头跟主上要点。”
苗讷几乎要感动盈泪。
要是这样还养不起——
那只能想办法劫富济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