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运道不错,一路急骋回京,路上未遇雨。
回到含光殿,她从内宦手中接过那一小坛酒,亲去放了起来。酒坛并不大,单手可拿动,其中酒液倾入壶中,至多不过二壶。坛身是瓷白的,色泽润洁,触手光滑,倒与她赠与卫秀的箫有些相似。
濮阳走入内室,寻一处柜子,把酒放入,好生珍藏。她想的是,来日接卫秀入京,与她同饮。只是刚一放好,濮阳便想起来,卫秀是不饮酒的。她擅酿酒,但自己,称得上是滴酒不沾。
新君即位,他身边的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原先未向新君靠拢的大臣,便急于与这些近臣交好。要交好,自然得投其所好。萧德文身旁最为出众的,便是卫秀了。
士庶之别,有如天渊。寒门出身的人,哪怕做了官,到世家那里,也未必能得一个座。卫秀出身不明,但她身上总有一种风姿,让那些名门觉得她是“自己人”。故而,延请她的士族不在少数。她不饮酒之事,便成了众所周知之事。
饮酒易误事。濮阳听闻此事时,便是这一念头。卫秀大约是为保持清醒,才这般。她那会儿正烦着她,横看竖看她都不顺眼。由此事断定此人虽奸猾,却颇能自制后,便又去与幕僚商议,怎么设个套,将萧德文这一臂膀折去了。
眼下情况已不同了,卫秀是自己人,不能同她把酒言欢,濮阳颇觉遗憾。
走出内室,便见皇帝身边的一名小宦官飞奔而来,小宦官见了濮阳,恭敬行了个礼,而后笑嘻嘻道:“殿下回来,便快去宣德殿吧。大家一下午都等着殿下呢。”
濮阳自答应了,洗去风尘,换了身衣裳便去了。
待她走至宣德,天已黑了。
皇帝没有在批阅奏疏,他站在一幅约有一人半高的舆图前,目光落在长江一带。这不是寻常舆图,上面标注了魏军驻扎之所,还有宋、齐两国部分军防。
天黑,殿中点着烛火,但舆图画得精细,看起来仍是破费眼睛。窦回举着烛台,贴近舆图为皇帝照明。片刻,皇帝亲接过烛台,挥手示意他退到一边。
濮阳进来,没有出声,亦示意殿中宫人不必施礼,她走上前,站在距皇帝不远处,只等皇帝一转身就能看到。
周旁的灯台照出皇帝的身影,斜投在地上。他看得入神,手抚过舆图,似乎还在计较着什么。过了许久,他才意犹未尽地将烛台往边上递,这一递就觉得殿中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一转身,便见濮阳笑吟吟地看她。
皇帝也笑,走过去,道:“也不出声,像什么样子。”
分明是责怪,语气却宠得很。濮阳也不怕他,笑道:“儿见阿爹看得入神,不忍打扰。”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慈爱。旁人未必会留心,但濮阳却分明看到了皇帝眼底,那抹强自压抑的怅然。
他走到濮阳身边,却未停下,濮阳转身跟了上去。身后,窦回亲自将舆图取了下来,仔细保存。
来到偏殿,皇帝道:“令厨下传膳。”
立即便有宦官出殿去传话。
濮阳扶着他坐下,惊讶道:“这个时辰了,阿爹怎还未用膳?”她说完,又担忧道,“可是胃口不好?”
皇帝年近五旬,十分注意保养,除去政务忙得抽不出身来,向来都是按时用膳。见濮阳奇怪,跟进来的窦回,便笑着在皇帝身旁站定。
皇帝道:“还不是你。我料你这一去,回来必迟,怕你饿着,才等的你。”
他知道从宫中往邙山需要多久,算算时辰,知晓濮阳回来怕是要错过饭点了,便好心等她。
濮阳便笑:“就知道阿爹最好了。”
皇帝轻嗤一声,倒是极为享受她的恭维与那依赖撒娇的语气。
饭食是早准备好的,不一会儿,宫人们便送了上来。
食不言,殿中无人声。
皇帝与濮阳分案而食。濮阳奔波一日,早饿了,加之皇帝令人备下的,都是她喜欢的,竟比平日多食了一碗米饭。
老人就喜欢胃口好的孩子,皇帝见濮阳吃得高兴,也跟着多用了些。
晚膳后,濮阳没急着走,陪着皇帝在殿中走了两圈,便说起她府邸的时来。
历朝历代,公主都是住在宫里,直到成婚,方有府邸。
濮阳不止未下嫁,连个驸马的人选都没有,自然是没有的。
皇帝不悦:“怎地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濮阳不以为意道:“就随口问问。”
一想到七娘终有一日将成为不知哪个小子的新妇,皇帝便气得很。这大约是天下所有父亲的遗憾。幸好公主毕竟是公主,做得强势一些,招个驸马,与招赘也没什么两样。
皇帝前几日就在看哪处能化作濮阳营建府邸了。眼下她自己问,他就说了:“我看了几处地方,你也看看,喜欢哪里,便将那处赐予你。”
濮阳回去后,窦回恭维道:“大家选的,都是好地,公主怕是也决不下哪处最佳。”
皇帝选的地方,皆是与皇宫近,地方轩敞,四周皆芳邻的府第。听颜回这么一说,皇帝非但没有笑,反倒叹息:“七娘到底是公主,朕与她再多,都是少的。”
明明是他最喜欢的孩子,可惜是公主,公主所得再多,又哪及皇子?光是封地一条,便差的远了。皇子对封地有一定的治理权,还有少至千余,多达数万的兵,而公主,只取封地赋税罢了。
人心都是有偏向的,皇帝对皇子们都不满意,疼爱就少了,濮阳几乎是他一手带大,加之是公主,不必过于严厉,便更多有溺爱。他知道他给濮阳再多,其实,也是有限的。
窦回知晓皇帝的遗憾,便笑着安慰道:“公主孝顺,明白大家的疼爱。”
皇帝摇了摇头:“我年岁大了,许多事都看不到了,诸王又是……”说到此处,他便打住了话头,眼中显出恨诸王不争气的恼恨来。
说到诸王,又隐隐牵涉到储位,窦回不敢多言。殿中宫人亦皆恭谨,仿似什么都没听到。这殿中任何一事,都是不可外传的。但凡有一句泄出去,谁都逃不过。
濮阳回了含光殿,她身后宫人还捧着一只匣子,那里面放了几处适用她建邸的地方,是皇帝从有司调来的,现下给了她,任她去选。横竖只要她不娇蛮任性到要占朝中重臣的宅子,抑或要拆了他们的宅子来盖房子,皇帝都能依了她。
自然,濮阳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只是,她今日乏了,提不起精神来看,预备明日再来挑选。
今夜月色甚好。
“远日如鉴,满月如璧”。今夜之月,皎洁如玉。
不知山中望月,是否更为明亮。
濮阳想起白日之事。
她问卫秀,当如何行事。卫秀答了。
“殿下与皇子不同,皇子有了一定名望,得大臣拥戴,让陛下满意,便有可能入主东宫。这于殿下,却是行不通的。”她望着屋檐外接连落下的大雨,娓娓道来,“殿下要做的,是拢权,逐渐将大权控到自己手中,与此同时,安插亲信入朝。待有一日,朝中大半皆是拜在殿下门下之臣,殿下想做什么,就无人可挡了。”
她话中,替她划定了一条线路。濮阳明白,自古无女主,她想坐到那个位置,是不合礼法的,谁都不会同意,只有让朝中大半与她休戚相关,只有无人敢当着她的面说不,才方便她行事。
只是说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不易。
她不由道:“怕是难。”
“是难。可殿下所谋,本就不易。”卫秀看向她,唇畔笑意轻柔,“也不是要一蹴而就,殿下还有的是时间,不妨先看看,尊君想做什么?尊君之患又是什么?”
濮阳不语。皇帝要什么,又被什么阻碍了脚步,她知道。在前世争储进入后半段,储位即将有主之时,才渐渐看出端倪来。
皇帝不是一个能让人窥觑心思的人,连日日伴在君侧的窦回都不敢说时时都能摸准圣上命脉,卫秀是如何知晓?此时赵王与晋王相争,尚且只在私底下,朝中气氛不对,却也没有到针锋相对的时候。她在这山野之间,究竟如何看出皇帝的想法?
濮阳惊疑不定,但她丝毫没有将心情显露出来,装着不解,好奇又恭敬地问道:“先生以为是什么?”
卫秀未言,望向远处,笑道:“殿下要我随你入京,那要以何处安置我?”
濮阳还记挂着她说的“想做什么,又患什么”,只是听卫秀又问这个,不由起了调侃的心思,道:“先生璧人,寻常之所怕入不得先生之眼,唯有金玉相协。我筑金屋,以待先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