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去,公主夙夜未归。
春夜沉沉,寒凉浸人。
卫秀坐于檐下,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眼中隐现胜券在握。公主漏液不归,怕是让皇帝绊住了,《徙戎论》呈对了时候。
不过,与之相对,安静的生活,怕是,也要就此打破。卫秀微微叹了口气,调转轮椅,往寝室去。
隔日一早,濮阳便回了府。
卫秀早起,在庭中等她,见那一抹水蓝的宫装终于出现在院门口,她的幽深的眼眸略一凝结,便渐转为明朗。
濮阳眼角眉梢,皆是喜气,见卫秀等候,更是眉眼弯弯地对她笑了一笑:“我有佳音与先生,先生可要一闻?”
卫秀并未回答,而是示意仆役在她身旁设了一座,再问:“时辰还早,殿下可用过早膳了?”
先生真体贴。濮阳心下一暖,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柔下来:“已在宫中用过。”一面说一面在座上坐了下来,自将昨日之事说了,“陛下一看罢先生《徙戎论》,便拍案叫绝,以为惊世之作。”
按目下这情势,确实称得上“惊世”之作了。卫秀矜持一笑:“如此便好。”
做成了此事,濮阳也是甚喜,见卫秀靠在轮椅上,眼底一抹淡淡的青黑,显是昨夜未得好眠,怕也是牵挂着这一事。
濮阳渐渐隐没了笑意,担忧道:“只怕自今往后,先生不复往日清净。”
如此贤才,谁不愿争相招揽?就是陛下,昨日也显出眼馋来,几乎要立即便召见,还是濮阳劝说,才勉强罢手,只是,怕也撑不过三五天了。先生体弱,不宜奔波。濮阳便道:“我替先生挡了,只是有些可挡,有些则是挡不住的。”
若一直为隐士便罢,但《徙戎论》一上,分明是说卫秀也有入世之心,识才之人,谁肯善罢甘休?
卫秀淡淡一笑,反温声劝起濮阳来:“殿下何必忧心?我早已做好准备。本就是为殿下效力,岂能贪图一己清净?”
濮阳便又高兴她将自己放在首位,又心疼她勉强自己,只是眼下也确实没有旁的法子了。濮阳便忧心地看着卫秀,然后,竟让她想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
一时间,濮阳的目光轻柔地如水一般,卫秀皱了下眉,心生警惕,感觉公主又要说些厚脸皮的话了。
果然,濮阳便说出了这好主意:“先生不如娶我为妻,我洁身自好,举朝皆知,我的驸马推辞众人招揽是情理之中的,想来不少人会主动知难而退。”
卫秀强忍住捂脸的冲动,虽然好气,仍是要保持宽容的微笑,与濮阳语重心长道:“不必公主如此委屈,秀自有退敌之法。”
濮阳便一皱眉头,先生又拒了她一次,但为下回好来好往,她仍维持温柔的笑意:“先生……”
“殿下!”遥遥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濮阳。
濮阳不悦,面色稍显阴沉:“何事?”
跑来的是一门上的仆役,他跑到近处,揣着气跪下,哭丧着脸:“殿下,门外有一老人家冲进来了,拦也拦不住!”
有人闯府?
濮阳神情一肃,与卫秀对视一眼,卫秀眼中亦是凝重。
闯府而不为侍卫拿下,来的这人定非凡人。濮阳飞快思索何人会在此时闯府,又何人能位重至此。
不需她多思,那人便出现在了视野中,他气哼哼地对阻拦他的长史道:“公主怪罪,我自会解释!休要再阻拦!”
看清了来人,濮阳先是松了口气,转头看到卫秀由凝重转为沉默的神色,刚放松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容色微凝,旋即沉色起身,走出两步以示相迎,又喝斥长史道:“卫太师临门,怎不派人禀报,孤也好亲自迎接!”
长史立即跪下请罪。
卫太师一对眼眸生的威严,虽须发皆白,却无半点慈蔼,此时听公主这一说,便知她看似斥责长史,实则是怪他闯府不恭。卫氏与濮阳殿下无往来,卫攸偶尔指点她骑射,便只是骑射,并未有深一层用意。
卫太师没与这位圣宠不衰的殿下有过接触,只听闻七殿下甚好相处,只要,不惹怒了她。
卫太师念及此处,容色稍缓,先弯身拜见,再请罪:“臣冒昧闯府,着实失礼。”
濮阳立即转为微笑,行至端庄,亦回了一礼:“老太师言重。”
卫太师直起身,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在场剩下那一人,那人自他来,便一言不发,冷眼旁观。卫太师先是皱了下眉,这孙儿长在山野,果不懂礼,既然想到他的本事,便转怒为喜,有本事的人,都该为家族之昌荣出力。他要趁旁人还未来前,将他招纳,何况,他本就是卫氏子,流落在外多年,也是时候认祖归宗了。
他看着卫秀,顷刻间唇角颤动,仿佛激动万分,过得片刻,似发觉了自身失态,太师叹了口气,显出沧桑之色:“臣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殿下想必了然于心。”
濮阳一笑:“老太师说笑,我与太师从无往来,如何知晓太师所想?还请明示了吧。”
卫太师便望向卫秀,原以为她多少都会显露些心志来,或厌恶,或喜悦,可谁知卫秀依旧不动声色,卫太师先是不悦,随即一笑,再与濮阳道:“如此看来,殿下恐怕不知卫先生与卫氏渊源。”
“愿恭闻其祥。”
“卫先生是臣之孙,幼年流落在外,遍寻不得,臣遗憾多年,本已不敢抱愿,谁知苍天垂爱,竟让臣于垂暮之年祖孙团聚。”卫太师感慨不已,说到后面便是盯着卫秀移不开眼,乃至眼角都有泪渗出。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濮阳对卫太师这唱作俱佳的本事叹为观止。
他能寻来,怕是《徙戎论》的功劳,可他如何知晓此卫秀便是彼卫秀?乃至直接冲上门来,唯恐晚了一刻?显然,上回濮阳谒车骑府所言,卫攸皆禀明父亲。
可他竟能如初闻一般。可见,卫氏可屹立数百年不倒,真是有其本事。光是无耻这一点,便少有人及。
濮阳心虽不屑,却未流露一分,长眉轻挑,满是惊叹,嗓音婉转动人:“不想竟有此等奇事!”
卫太师苦笑,望向卫秀道:“这许多年,你怕是受苦良多,今既祖孙相逢,再没有让你流落在外的道理。”
他只说相逢,未言相认,言辞间留有余地,怕是还有打量。
卫秀既不喜也不忧更遑论怒,只轻声道:“太师怕是认错人了。”
她张口便是否认,态度明确,卫太师双眉一竖,威严顿显,可随即便似想到了什么,又和缓了容色,道:“你吃了这许多苦,心有怨言,也是有的。”。
心有怨言?濮阳心下冷笑,老太师真是每句话都有深意。他苦寻多年,不忍孙儿流落在外,孙儿却是不体谅家中难处,心有怨言。真是不肖得很。
卫太师转身,对濮阳深深一礼:“家事,不好外扬,请殿下容臣与卫先生独处。”
濮阳自是不愿,奈何卫秀也道:“殿下请暂回避,我也好与老太师说明白了。”
濮阳不得已,只得道:“也好,将话说开了便是。”说罢,竟就走了。
卫太师见此,不由纳罕,濮阳殿下待卫秀竟宽容至此。
濮阳未曾走远,慢悠悠地晃去了后面的竹林,春风一度,竹林间长出了不少嫩嫩的竹笋,清新、水灵,观之可爱。
“尝鲜无不道春笋”,倒是可借此置一场笋宴,邀满城王孙公子,来此一会。
濮阳行走林间,漫无边际的想到,可心中仍是惦记着卫秀那处。
若是先生就此归了卫氏,倒是也好,卫氏势力不小,对她有益无害。只是卫太师的做派,着实令人不齿了些,看人有用,便想带回去,无用则弃之敝履,未免势力。
在林中走了一圈,又按原路返回。
初次见面,是说不了太久,亦说不得太深的。卫太师来此不过也只留个引子罢了,只怕并未想过能一蹴而就。
濮阳见差不多了,便朝小院,徐徐行去。
到了一看,太师果然也不在。
卫秀仍处在原先那位置,仔细一观,便见她身前几上多了两盏茶,可见谈得渐入佳境。这是早有预料的,她们如今艰难,不可能会放过如此势大的卫氏。与其说是卫太师主动寻上门,这是《徙戎论》效用之一。
卫秀令人将茶盏都撤了去,换新的来,抬头见濮阳闷闷不乐,不由好笑:“事情皆在掌控,殿下有何不喜?”
濮阳坐了下来,道:“见你与太师虚与委蛇,看着难受。”
卫秀闻此,便是一乐:“他是我祖父,我能归宗,可是求之不得。”
她总有这样的本事,把一件假事,说得像真的似的。她都看出太师因何而来,濮阳就不信先生看不出来。回想那日车骑府,卫攸百般遮掩,就似卫秀见不得人似的,濮阳便气极了。
“这与殿下是好事一桩,我归宗,亦是眼下做好的做法,殿下应当大局为上,何故难受?”卫秀温声细语,处处都为濮阳着想。
她说的不错,濮阳深知:“确实是好事。”她说着,望向卫秀,无奈一笑,“可我也不想见你委屈自己。”
她眼中便盛满了悲哀与心疼,有如实质,看得卫秀心口一痛,竟不敢直视她,她转头,望向别处,冷冷道:“殿下不忍见我委屈自己,可到头来,仍是要我委屈自己,这话,便不必再说了。”
这些话就似化作了一阵尖针,统统扎进了濮阳的心中,引来阵阵尖锐难忍的痛意。她面色发白,点点头,歉然道:“是我失言了。”
本是为摆脱这奇怪的局面而说的话,可听公主道歉,反倒让自己听着难受,卫秀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慌,她拧了下眉,正欲缓解气氛,便见濮阳站起身来:“我先告辞了。”
她行色匆匆,像是逃一般的转身,走得飞快,可就算如此,她仍勉力维持着她身为公主的举止。
水蓝的宫装飘逸,匆匆而至,匆匆而走。
阿蓉捧了新茶上来,见庭中只剩了一人,不知多出那盏如何是好。
卫秀将视线从院门收回,瞥她一眼,道:“都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