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夏,晋王频繁出入宫闱。
萧德文即位,淑妃等先帝妃嫔皆晋为太妃。有子妃嫔本可出宫随子居住,但萧德文即位之初,唯恐晋王等心怀不轨,便将妃子们留在禁内,口称供养太妃们以尽孝,实则是当做人质震慑诸王。
那时晋王甚为不满,连日上奏,要接淑太妃入王府,萧德文将奏疏全部封存退回,就是不放人。二人几乎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结果,不几月,竟又能相安无事地坐下说说笑笑了。
朝中俱是人精,称奇之余,也知这二人不过是逐利而聚。
萧德文依靠先帝遗泽,掌控着羽林与虎贲,稳居大内,萧德文联络了一批旧族,在朝中与他呼应,但手中却无兵。萧德文欲倚仗晋王门下大臣,晋王也想借羽林虎贲之势,两下一拍即合,竟尽释前嫌了。
新君好奢华,宣德殿中的陈设换了大半,一改先帝时的质朴遒劲,变得颇为纤丽浮华。
晋王没有先帝的雄才伟略,但审美方面与先帝颇为一致,一入殿,看到这满殿的脂粉气,便皱起眉来。
但这不悦很快就被晋王压了下去。殿中如何布置,只是小节而已,待他取萧德文而代之之后,自可重新整修一遍。
晋王眼中闪过一抹轻蔑,抬手正了正进贤冠,便大步往里走去。
萧德文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他如今作息与做太孙时差不多,依旧是读书为主。濮阳不曾更换帝师,教授课业的依旧是先帝为他选的那几位大儒。
这个时辰,他本该在麟德殿听帝师讲授课业,但事实上,他已很久没有去听大儒们的教诲了。朝中对此颇有不满,以为皇帝懒惰任性。
萧德文丝毫不以为意。即便他虚心进学,大臣们也不会赞扬他,只要大长公主在一日,大臣们就不敢恭维他。
晋王走入殿内,恭敬行礼:“臣拜见陛下。”
萧德文趺坐在环椅里,矜持一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晋王的头顶,悠然道:“王叔免礼。”
晋王并未立即起身,而是道了一句:“谢过陛下。”方直起身来。
萧德文对身旁的内侍扬了下头,内侍会意,取了一张方褥来,放到晋王身前地上。晋王理了理衣摆,席地而坐。
萧德文很满意晋王的恭敬,他觉得,倘若晋王能一直如此,看在同是萧家人的份上,他可以既往不咎,事成之后,也留晋王一命,至于掌权,他是不用想了,朝中的权力,理当握在皇帝手中。
称帝以后,虽还没做出什么功业,也不曾拟过几道诏书,但宫中对他的态度却有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宫人们的荣辱系在皇帝身上,他们对萧德文是不敢不恭的,萧德文因此,也益发矜骄起来。
“王叔来此,可是有事奏禀?”萧德文问道。
晋王回道:“陛下稳居宫中是不够的,还有宫外防卫也当留神,”他疑惑道,“执金吾也是先帝留给陛下的忠臣,为何不见他来拜见陛下?”
晋王的目的是通过萧德文来掌控京中这三处兵力,虎贲和羽林他都接触到了,但金吾卫却迟迟不能搭上话。这使他颇不踏实。
萧德文显出懊恼来,但很快他就掩饰了,冷声道:“执金吾算什么忠臣!”
晋王皱了下眉:“陛下莫非不曾召见过焦邕?”
“召过了,他也奉召来了,可他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十分敷衍,朕不愿见他,便让他退下了。”萧德文若无其事道。实际是他百般示好,奈何执金吾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偃旗息鼓。
金吾卫虽不入皇城,但他下辖左右两营,巡探京师治安,皇宫之外,整座都城都在金吾卫治理之下。若不纳入门下,极易产生变数。
晋王略有些不安,看了萧德文一眼,忍住了急躁,温声道:“虎贲羽林金吾这三处是先帝为陛下挑选的良臣,执金吾怎会不听陛下号令?”
“王叔不是明知故问?朝中有大长公主,朕之号令,形同废纸,连丞相她都能拉拢,何况区区一个金吾卫。”萧德文半是替自己辩解,半是不忿,“牝鸡司晨,哼!”
晋王沉思道:“不对,濮阳还未得到金吾卫……”他比萧德文看得更多,朝中动向,他大抵是清楚的。
萧德文不耐烦道:“金吾卫在宫外,管不到禁内,我们有羽林和虎贲就够了!王叔设法将她诱入宫中,朕安排人伏杀,人死灯灭,她一死,便无人能阻朕临朝了!”
萧德文一面说,一面露出奸险的笑来,他觉得这很简单,难的只有一件,濮阳生性谨慎,防备甚重,要诱她入宫,怕是不容易。
萧德文将这难点一说,晋王便笑道:“这有何难,陛下直接召见就是,她不敢不来的。”濮阳还未与皇帝撕破脸,怎会光明正大地抗诏。要让她入宫,只要一纸诏书即可。
萧德文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听他如此出谋划策,当即道:“如此,岂不是告诉天下她是朕杀的?她是辅政大臣,受先帝之托辅佐朕,朕即位不过半年,怎能杀她,这分明是违抗先帝遗命。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晋王打得就是这个主意,他本就想借皇帝之手杀了濮阳,之后,再以皇帝无德,废了他。之后,自然会有世家牵头,拥立他为新帝。
“只要她死在皇宫,便与陛下脱不开关系。只要濮阳伏诛,朝中大权尽归陛下所有,彼时,何人敢出言不逊?至于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天下人又怎会知晓宫中事?权看陛下心意。”晋王开始劝说。
萧德文本就不是很信任他,听他极力劝说,疑心更重:“朕担不起杀顾命大臣的罪名,王叔另设它法吧。”
这段时间,一向都是他说什么,萧德文就信什么,在这最要紧的关卡,他竟然突然精明了。晋王大是气愤,偏偏他又不能继续劝,再劝,萧德文恐怕会怀疑他。
晋王觉得,萧德文这种傀儡皇帝,就应该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到最后,再将黑锅背去,乖乖让出皇位,然后束手就死。现在他居然敢不从命!晋王眉心浮现一抹愠怒。
他好不容易压下了怒气,再挤出一脸笑意,道:“既然陛下以为如此不妥,那便罢了,臣再去想法子便是。只是伏兵设在何处,何时动手,又以什么为号令,皆需细致排演。陛下一举一动,俱受瞩目,怕是不方便,不如授权与臣,臣愿为陛下效劳!”
萧德文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宫中稳定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不愿晋王与羽林、虎贲多接触,但他脑中突然浮现一妙计,当即笑道:“如此,有劳王叔了。”
晋王稍稍舒了口气,他此番前来目的有二,被驳了一个,至少还有一个能如愿,也不算白来。
又坐了一会儿,晋王便起身告退。
萧德文笑得格外温柔,语气也更客气了:“王叔有事,且去忙吧,朕这宣德殿,王叔想来,什么时候不能来。”
晋王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萧德文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阴狠。若非方才晋王启发,他还想不到。他本就担心除了一个大长公主,最后使得晋王出头,到时连一个制约的人都没有,他仍然只能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帝。
这下好了,等晋王将大长公主诱入宫中诛杀之后,他就将罪名全部推倒晋王身上,再以为姑母报仇的名义,杀了晋王,如此,他方能真正高枕无忧!
至于羽林与虎贲,两位中郎将只听命与他,暂且让晋王接触又何妨,还能降低他的警觉,再好不过!
不止是他们,京中各方,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但凡有些见识的士人,都看得出来,大魏很快将迎来一场劫难,洛阳就要变天了!
早上还是晴空万里,过了午,无数乌云自四面八方涌来,将整片天空的挤得严严实实。一场大雨即将到来。街上行人四下走避,欲在大雨来前回到家中。
卫秀从卫府出来,他身后,卫太师亲自送客。
一早晨的时间,卫秀与太师达成了约定,又互换凭证,等到有需要之时,玄甲军将以勤王之名入京,为大长公主助拳!
卫太师抬头望了望天,挽留道:“暴雨将至,驸马不如再留片刻。”
卫秀婉拒:“不妨事。殿下还在府中等太师答复,早些回去,也好早些让殿下安心。”
卫太师一笑,不再挽留,从仆役手中接过一柄油伞,亲交与卫秀道:“如此,请驸马带上这个,以防万一。”
卫秀欣然接受,又请太师止步,方登车离去。
天边滚雷闷响。
御者不住扬鞭,加快速度。
太师府与大长公主府有些路程,行至中途,暴雨倾盆而至,一行人淋得透湿。
回到府中,卫秀令人去备姜汤,发与随她出门侍从,又令家令与他们些赏钱,慰劳他们辛苦,方匆匆往内里去。
濮阳也赶着出来,见卫秀身上都湿了,忙令准备热水。
二人回到寝殿,濮阳取了帕子来替卫秀擦去脸上颈上的水珠,卫秀从怀中取出卫太师亲笔,交与她道:“谈成了。殿下再与那两处接触试试,倘若两位中郎将一意孤行,非要保扶少帝,只好出此下策。”
引兵入京并非良策,然而事态一日急过一日,萧德文与晋王都不是肯忍耐的人,必要赶在他们前头,不能让他们抢先。
卫秀身上都湿透了,那纸亲笔却是干的,入手尚有卫秀怀中余温。濮阳接过,并不立即打开,而是放到一边,将卫秀的发冠卸下,替她擦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