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逆案查了三月,刑部与大理寺将大大小小的涉案人员都挖了个干净,才使皇帝满意。众臣看前风向,总觉一年之间,大位两易,陛下为稳妥起见,怕是不会大肆诛杀,不料,最终定罪,皇帝将一干人等全数入罪,并未宽恕,又车裂淑太妃,将晋王一家,不论老少全数处死,才算完。
晋王所犯,乃是弑君,怎么严处都不过分,除却几名御史,以为皇帝过于酷烈,上本劝谏,朝中倒没有什么人以为不妥。
然而新君即位不久,便大行株连,总归不是好预兆,新岁来临,皇帝携百官,往圜丘祭了一回天,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至正旦,皇帝行大朝,接受百官朝拜,颁布诏书,改元甘露。
这一年,便是甘露元年。
大魏去岁不大安宁,哀帝崩,又出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朝中动荡难免。幸而,这点动荡也只限于京师,未曾波及地方,故而国政未乱。人性趋安,与庶民而言,有衣辟寒,有黍果腹,便已足矣,皇位上坐的皇帝是哪位,他们委实不大关心。
兼之濮阳甚为勤政,御下之道也是宽严并济,大臣们又颇具高帝朝之遗风,与政务亦不敢荒怠。一年动荡下来,大魏竟依旧是生机勃发的气象。
濮阳知晓自己女子的身份,总归是一难题。高皇帝时,朝廷便在修书,濮阳干脆邀天下名士入京,讨论文籍,著述辞章。
濮阳自己也喜书画,与此间亦颇有心得,偶尔得闲,也往崇文馆,与他们议论一二,常有振聋发聩之妙句。
如此下来,民间对女子当政的议论也渐渐少了下去,提起女帝,也常有文章繁富,宽仁爱民之语。
濮阳便就此坐稳了皇位,处理起政务来,也愈发顺手。
甘露二年,王丞相薨,濮阳亲至吊唁,又召王鲧回京,升任丞相一职,王氏一门,煊赫一时。
王鲧不及其父,行事稍显僵硬,但也不算庸臣,只欠历练而已。濮阳见此,干脆借机巩固君权,提高自己的威信。
除此之外,隔壁宋国宋臣还在苦苦相劝,宋民还在苦苦忍耐,奈何皇帝依旧残虐,且有越演越烈之象。齐国皇帝倒好了些,不那么贪图安逸了,那是因东宫之争尚未落幕,豫章王脱颖,然其他皇子也不甘心,豫章王又无前太子的威信,压得住诸王,一时间相互倾轧,将朝堂内外弄得乌烟瘴气。
他国国君不贤,与有吞并天下之志的大魏而言,实是好事。如此看来,国中稳固,蓬勃向上,邻国混乱,囿于内耗阋墙之中。境况一片大好,陛下似乎也无不顺心之事。然而事实却是,大臣们已极少见陛下有开怀的时候了。
常年下来,她总在宣德殿,寝食都在此处,不入后宫,不幸园囿,终日埋头与政务。
起初大臣们还不觉有什么,时日一久,也觉不妥起来,宣德殿固然华贵,然而与一帝王而言,到底单调了。陛下虽是女子,不好广纳妃嫔,却也不能孤单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何况皇夫出京已久,却无病愈音讯传来,想来在子嗣上头也不大顺利。陛下年轻不假,可东宫之位还是早定早好。当年的晋王之乱,固然因哀帝不能守国,焉知不是高帝未能早立东宫埋下的祸根?早立太子,也好使国本稳固。
大臣们渐渐急了起来,私底下也商量如何是好。
碍于陛下是女子,他们也不好大大咧咧地上本,奏请天子扩充内庭。几名重臣慎重商议过,便请托了王老夫人入宫劝谏。
王老夫人是皇帝外祖母,陛下待王氏又惯来亲厚,由她老人家出面,再合适不过。
自王老丞相过世,老夫人愈加深居简出,寻常不见外客。此番事关濮阳,她自是坐不住了,预备了一番说辞,便入宫来。
她到时,濮阳正在看奏本,见老夫人身影,忙起身搀扶。
老夫人年已老迈,行止不便,然而却毫无昏聩之态,走到殿中,便辞了濮阳搀扶,弯身行礼,口称:“拜见陛下。”
濮阳笑着扶她起来,口中关切问道:“许久不见外祖母了,外祖母可还安泰?”
老夫人也细细端详了濮阳一番,见她容色安然,虽君威日重,却也不失人情,心中大是宽慰:“臣妇一切都好,只不见陛下,心中挂念。”
濮阳扶着她到一旁窗下坐下,笑与她道:“外祖母要见朕有何难,只管入宫来就是。”
初冬时节,便已是天寒地冻,濮阳又令内侍奉上姜茶来,与老夫人暖暖身子。
“腿脚不中用了,心中是想来见见陛下,可一挪动,又觉乏得很,而至于今日,才入得宫来。”老夫人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回。
皇帝理政之所,自不会多寒碜。壁上所悬为古迹,高几所陈是珍品,屏风所用乃玉石,手中小盏象牙所制,身前几案犹存紫檀清香,处处皆是讲究大气。
可再是大气,也掩不住其中的清冷之意。
老夫人目光掠过门槛处,心中便是一凝。当年皇夫还在京中,陛下为她出入便利,令人将宣德殿的门槛卸去了,一晃两年有余,如今门槛仍是空的。
濮阳正问家中诸事,七郎将要娶妇,九娘也近于归。她近两年虽不常往王府去了,但外祖家的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老夫人一一答了,又顺势问起:“六娘比陛下小着四岁,都已第二回做母亲了,陛下的大事,可有什么打算?”
濮阳一愣,这才明白老夫人今日为何事而来。笑意立即便敛去了两分:“子女之事,乃是天定,顺其自然就是。”
老夫人察觉她不愿多谈,可此事总不能一直搁置,她只得转个话头,委婉劝道:“也不止为子嗣,陛下身旁无人侍奉,总归是不妥。”
濮阳淡淡笑道:“高帝丧期未满,朕岂敢思男女之事。”
这话不过糊弄,老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天子居丧,以日易月,丧期早已满了。陛下不过是不愿而已。
一旦做了天子,许多事便不是一己之事了。大臣们总喜欢在天子家事上指手画脚一番。老夫人生于世家,所嫁夫婿又位极人臣,生女为后,外孙女又成了皇帝,见识自然是有的。
她思索片刻,试探着柔声道:“陛下可是顾念皇夫?”
濮阳的心瞬间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般,疼得尖锐。两年了,已很少有人在她耳旁提起这个人。她几乎以为,京中已忘了她。她留存的痕迹越来越弱,连卫太师在家中地位稳固之后,也不时时念叨皇夫如何了。
濮阳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道:“外祖母来一趟不易,不如用过午膳再走?”
皇帝摆明了不愿多谈,老夫人无法,只得暂且打住。
午后,老夫人一走,宣德殿又静了下来。
濮阳重坐到御案后,看起奏本来。王鲧被召入京,但屯兵还得有人去做。濮阳是想打一仗的。打胜了齐宋,将边境往难移,大魏可永绝后患,而她也需一场旷古烁今的奇功来为她治下的盛世添彩。
如此,便要对朝中能用的将帅之才有个了解。
濮阳看完奏本,已是迟暮,她用过晚膳,又取来武将们的履历,翻看起来。待翻到焦邕那一份,不禁便是一阵可惜。焦邕得仲大将军倾囊相授,满腹兵法,用得出神入化,上了战场,更是勇猛无敌。他从一小兵做到执金吾全靠自身军功累积。
这样一名大才,可惜用不得。
濮阳叹息一回,将履历都合上了,放到一旁。御案上堆叠了两沓本章,左边是今日送上的奏本,关乎国计民生,她已一一批阅过,右边是将官履历,关乎大魏开疆扩土,她自数月前便在细细研读,白日里,也常留意考察。
似乎一切都在正轨上,并无不好之处。她为天子,总算也可觉得欣慰。可这欣慰与她而言,却只是薄薄的一层,浮在她的心头,怎么也入不得她的心里去。
她每日在国事政务间忙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曾经被她当做执念的皇位,如今却显得平平淡淡,她在这座宫城中,在宣德殿里,在御座之上,没有丝毫满足,只觉得心也像这座大殿一般,空空荡荡。
夜已深,殿中的烛台也排遣不尽黑暗。宫人们似都已累了,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中。数百个日夜,日日都是如此,濮阳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可兴许是老夫人骤然提起,让她潜藏心底的思念如春日里的青藤一般,疯狂生长。
她忽然感到一阵使人心慌的孤寂。她放下笔,站起身来,朝外走去,秦坤连忙跟了上去,在她身上披上一件厚软的披风。
濮阳一声不响地往含光殿走去。宫人们在前提灯,在后侍驾,乌压压地跟了一大群,可仍是寂静无声,如这黑夜一般,没有丝毫人气。
含光殿伫立在黑暗之中,没有灯光,没有人影。濮阳在门前停下,她怎么也不敢推开那扇门,卫秀走后,她便不敢再来这里。
天空突然下起雪。濮阳抬头,雪花轻柔地落下,落在她的身上。
她猛然间感到一阵撕裂心扉的痛苦,倘若阿秀还在宫中,这寂寂无声地黑夜,一定不会如此漫长难熬。
卫秀在邙山,濮阳是知道的。
邙山在京郊,与京中并不很远,当日去,当日便可回。濮阳想见她,并不很难。
可是她们要如何相见呢?见了面又说什么?
濮阳觉得,不如怀念的好。她视她为良人,执意昭告天下,皇夫出京养病去了,执意不肯解除她们的夫妻之名。她愿守着这虚妄的名分,愿孤身一人,独守卫秀戏言的“一辈子”。可她不敢再听卫秀冷言冷语地讥嘲讽刺了。
卫秀说的那句“不如相忘”,她满眼冷酷报复地说出“迫于情势,不得不娶你,我至今想来犹觉屈辱。新婚当夜,先帝病发突然,能够不碰你,你不知我多庆幸。”让濮阳每每想来,都觉万分难堪。
她依旧思念她,依旧盼着她能想起她的好,能回来看看她,但濮阳却不敢再主动去见她了,她也怕阿秀恨意未消,惹她厌烦。
然而顾虑再多,一听闻卫秀骤病,便全数打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