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一家客栈的二楼。
窗户半开,内里的少女双手负背,一半脸昳丽妩媚,精巧无双,一半脸红痕遍布,犹如罗刹。
她手里把玩着柳叶一样的精巧飞刃,冷冷盯着远去的许枫。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魏峥真是好深的心机。”
对面,北冥翊席地而坐,茶杯里的雾气缭绕,越发衬得他唇红齿白。
他眉目微沉,看着风卿婈的侧颜道:“若魏峥与太后执意,镇国公此行危矣。”
“可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风卿婈眸光落在盛家队伍中,身着囚衣,却眼神清明不见颓废的兰絮身上。
不由眯起眼睛,眸中有抹冷意划过。
“太子殿下,看来还得跟你借几个得力干将才行。”
北冥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队伍中的兰絮,也明白了她大概要干什么。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令牌。
令牌通体漆黑,遍布暗纹,刻着豹子脸的图案狰狞可怖。
少年气质清润温和,那令牌与他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风卿婈眸子微瞪,看着那块儿熟悉的令牌,十分惊讶:“如今竟是你在掌管它?”
“如今任你用。”
他抓住她白皙的手掌,将令牌放上去。
那令牌并非想象中的冰冷,还带着他身上的温热。
风卿婈握着令牌,皱眉:“这令牌非同小可,你任意将它给一个小小女子用,不怕万一?”
“你是小小的女子?”他眸光澄澈,一语双关。
的确,她这些时日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称不上。
风卿婈沉吟片刻,收起令牌:“好,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信任了。”
“只是时机还未到,风大小姐如果成事了,也请到最后一刻。”
北冥翊忽然道。
三日后。
经过刑部的调查,将板上钉钉的铁证呈现在了龙案上。
盛邵自参军之后,大大小小的行为过错均被罗列在此。
谋杀太后、忤逆皇族、居功自傲、目中无人……
件件桩桩,皆是冲着让盛邵死的方向而去的。
“皇上,盛邵这等奸佞不除,北燕的朝堂将永无宁日啊!”
永宁帝目光从长长的定罪折子,挪到跪了一地的朝臣们头上,沉默不语。
他将折子丢在龙案上,嗓音泛冷:“那么依众位爱卿之言,朕该如何处决盛邵?”
“皇上,盛邵此人野心勃勃,犯下如此诸多之罪,不外乎一死!”
“盛邵不除,将来定然为祸北燕!”
“皇上三思!”
“众位爱卿先平身。”永宁帝试图求情:“盛邵自年少时陪伴着朕,这一路走来不说没有功劳却也有苦劳,各位爱卿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皇上,盛邵食君之禄,理应忠君之事。盛邵与皇上之间是先君臣后才论情谊,若是皇上为了那点子情谊,罔顾了君臣之分,那么将来以后只会让盛邵这类人,更加猖獗。”
一道墨色身影缓缓出列。
魏峥嗓音淡然:“若是皇上执意认为盛邵无罪,那么臣唯有遵旨。只是……”
他眯起眸子:“臣亦不愿意看着他为祸朝堂,臣唯愿辞官!”
一撩朝服下摆,稳稳地跪了下去。
“臣亦是如此!”
“臣同魏相所愿皆所同!
“皇上,中书监季平请求皇上免去微臣职务!臣不愿意看盛邵以后为祸朝堂!”
一瞬间,林立两侧的大臣们几乎跪了大半,都是请辞的。
这些人均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若所有人都请辞了,那么北燕的朝堂就是要乱了。
他们这是料准了他不敢,才会如此相逼。
永宁帝怒从心来,鬓角的青筋突突直跳。
一名太监急匆匆赶来:“皇上,太后口谕到。”
“宣。”
太后的意思与底下跪着的朝臣们大同小异,甚至更为逼迫永宁帝。
太后口谕言辞诚恳地说了一大堆,在永宁帝听来无非就一句话——若是他胆敢不罚盛邵,她明日就敢在宫门外脱去凤袍,不当这个太后也罢!
“好,好得很呢!”
永宁帝气极反笑,陡然从龙椅上站起来,眼前忽然一阵眩晕袭来,若非大太监手疾眼快,只怕是要磕在龙案上。
“皇上小心。”
永宁帝扶着大太监的手,等眩晕劲儿过去,拧着眉有气无力道:“朕下旨!盛邵罪不容诛,但念在其这些年来兢兢业业,赐流放西北!”
“皇上!”
众臣面露意外。
他们是奔着让盛邵死的!
他们如此相逼,连太后都出动了,永宁帝居然还要留那盛邵一条命!
“众位爱卿无需多言,朕意已决。退朝!”
永宁帝冷着脸,由着大太监搀扶离开,留给众臣一个背影。
这是他第一次向众臣坦露出强硬的一面。
众臣面面相觑,看向主心骨。
却见魏峥振袖前行,道:“臣谨遵圣意。”
这情况委实出乎意料,众臣颇为震惊,谁都没想到最先改口的居然是魏峥。
但他都如此了,他们显然没有再坚持下去的必要。
此事就此定下。
走出宣政殿后,以魏峥为首的官员围到一起,询问魏峥缘由。
魏峥眸光淡淡地撇向远处,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我等如此据理力争,才让皇上遂了愿。若再举出盛邵还有罪大恶极的事,那么届时,皇上可还有再为他求情的可能?求情了又如何?除却流放就是一死。”
“到时候,皇上自然也应当清楚,与群臣拉锯落不了好。”
“且事关国政,孰轻孰重皇上自然会掂量。”
他嗓音平和,却莫名混着鄙夷。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
这么说来,魏相手里还有至盛邵于死地的证据?
居然还留了一手,果然老谋深算!
……
“他还留了一手。”
北冥翊的私宅里。
风卿婈听闻北冥翊说了朝堂上的事情,总结道:“魏峥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他定然想要不留后患,此番他第一个退步,无非是留了后手。”
北冥翊见她如此熟悉魏峥的行事风格,眸光微沉,有些不开心。
过了片刻,才认同地点点头,道:“后日,镇国公就要被流放了。”
“其实大可不必走到那一步,太子殿下,您先前为何会拦着我让我先等等呢?”
风卿婈眸光落在少年如玉般的面容上,略微探究:“莫非,你也学魏峥留了一手?”
北冥翊冲她微微一笑:“倒也不是。”
只此四个字,显然是不肯再透露什么。
看着他眼睛里略微狡黠的笑意,风卿婈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自己这个乖徒儿了。
“好吧。”
既然他不肯再透露,风卿婈也就不多问了。
无论如何,他干的都不会是有害于她打事情,她只需聚精会神,备战后日就是。
两日后。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盛氏一族从刑部大牢被队伍押送出来。
整个队伍行动缓慢。盛邵一人获罪,牵连整个盛氏一族几百号人,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孩童。
盛邵穿着囚衣,被押在最前头,他的步伐沉重缓慢,满头发丝发白,整个人似乎在几日之间苍老了十多岁!
沈氏混迹在人群中,看着盛邵走过来,眼眶发红发涩,积压了多日的情绪喷涌而出。
“盛邵!”
她哑声一喊,提着裙摆奔出人群,跑到大街中央展开双臂,拦住了这支沉重的队伍。
“镇国公盛邵是冤枉的,他是冤枉的!”
“大胆刁民!阻拦公务,你想死不成?!”奉命押送盛氏族人出京的许枫大怒:“滚开!”
沈氏不动分毫,以一己之力对抗着骑高头大马的军队,声嘶力竭:“我乃是盛邵嫡妻!我的丈夫盛邵无罪,他是被人诬陷的!盛邵无罪,盛氏一族更无罪!”
盛邵听到这熟悉的嗓音,低垂的头颅不可置信地抬起来。
沈氏足足消失了七天,连抄家的队伍都没有找到她。
盛邵以为,她早就逃了……
“沈氏?”许枫冷哼一声:“找了你这么多天,你居然没有逃走,还敢明目张胆的出现在这里妖言惑众,真是好胆!”
他竖起大拇指,目光却森冷:“把这个罪妇给我押起来!”
作为盛邵的妻子,沈氏必然要被送到流放之地,只不过这些时日迟迟找不到沈氏,许枫还以为自己要大费周章地找她一遭。
没想到她居然自己送上门了,这可真是了却了他好大一桩麻烦事。
拿着铁链的士兵冲沈氏走去。
队伍里的盛鸣盛鸾满目悲戚呆滞。
短短几天他们从天之骄子变成了阶下囚,这样的变故来得太快,这两个尚未经历过世事的少男少女,一时之间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几天在刑部大牢里一直浑浑噩噩的,直到这会儿看到他们的母亲要被人绑起来,才确切的意识到了从今以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他们将会流放到西北苦寒之地,一辈子在折磨与苦楚中度过。
“母亲!”
“放开我母亲!”
“你为何要来?!”
最后一句,是唇畔颤抖的盛邵问的,他低哑出声,眼眶止不住地发红。
这些时日来无论受到多少侮辱和折磨,他都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