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瓣——玫瑰的数量是偶数
把黄杨从尼古丁幻想中拉出来的是公园门口的锯木头声音。
一同坐在小亭子休息的两个大爷本来在闲聊着,听到声音转了话题。
“怎么这个点儿据树?”
“哎,听说今天下午那棵树掉树枝,砸到人了。”
“砸到人了?”
“那可不,那小孩额头肿了一个大包,他妈妈拉着人就去找物业。这不,加班加点的来锯树了。”
“怪不得呢,我说平常楼道修个窗子都要三五天,怎么树一高就来据了?原来是有人找麻烦。”
“咱小区的就这样,中间那个小区的可不是,人家连快递都帮忙送上楼的。”
“哈哈哈那儿的房子咱也买不起啊。”
……
黄杨先是想到了江羿绵红肿的额头,然后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边停着一台黄色的大机器,人群慢慢朝那里聚集,渐渐传出吵闹声。
当然,更大的声音是电锯切割木头的嗡嗡声。
这个声音还好,顶多是有点吵。
树木只被锯掉大部分,施工人员会留下一点继续连着,然后靠重力的作用让树木自己折断。
这种声音让黄杨很不舒服。
树木的纤维一根根断裂,像紧绷的弦断掉,让本就焦灼的人心情更差了。
我应该找点事做,他想,最好是一些不需要带入感情的东西。
世界上有一种不需要带入感情的东西,更确切地说是带入了感情也没用的东西,它叫数学。
因为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黄杨拿着手机,提前计算今天的账单。
一笔昨天摄影的尾款,一笔面试的花费,还有午饭和晚饭。
算完今天的账,他又算自己的收入和存余,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攒够了七千块。
是时候还掉江羿绵的这笔欠债了,他想,无论争取还是不争取,都应该结算掉这笔账才对。
于是他打开手机,给江羿绵转账。
余额是够转账的,但是刚发出去就被退回了。
那头先是发了一个小狗探头的表情包,然后问:[明天不见面了吗?]
他以为还了钱,黄杨明天就不和他见面了。
黄杨说[见],又给他转了一次。
江羿绵还是退回,[那就明天再给我吧]
一副生怕见不了面的样子。
黄杨笑了一下,说[好]。
黄杨发消息过来的时候江羿绵正在选手表。
他本来是来看显示器的,后来决定直接配一台专门用来搞编程的电脑,再后来想给黄杨也配一台大屏幕的电脑方便黄杨修图画画。
然后他想到黄杨可能不会收,想到明天之后的每次见面都需要找理由,于是退而求其次想给黄杨买一款运动手表。
如果是作为离别礼物,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运动手表有三个好处,没有指针声音,监测血压心跳,还可以给紧急联系人打电话。
江羿绵觉得很适合黄杨。
这样的手表不会在晚上吵到黄杨让他睡不好,还可以实时显示黄杨的心跳,提示他运动程度,让他知道应该休息,还可以在黄杨需要帮助但周围没人时拨出一个紧急电话。
手表他买下来了,紧急联系人也填好了,填的是江羿绵自己的名字。
他觉得好朋友做紧急联系人很合理。
黄杨在大学才认识几个人啊,他们肯定都没有我那么随叫随到,他想。
大不了以后黄杨有了关系更好的人,或者交了女朋友再换掉嘛。
他拒绝想象后一种可能,黄杨那么忙,才没空去重新交朋友呢,我就是他关系最好的人。
七千块转账发过来的时候他以为黄杨是在和他清账,反应很快的就退回了。
退完他小心翼翼地确认明天还能不能见面。
黄杨说可以,又把七千块发过来。
江羿绵还是不敢收,万一明天杨哥又不想见面了呢?我去哪里找这么好的理由?
他就和黄杨说明天再还。
隔了几秒对面回了个[好],江羿绵从这几秒里嗅到苗头,黄杨真的有可能还完钱就不和我见面!
幸好我机灵,他想。
今天的家教预留了讲故事时间,前提是小白按时把数学作业做完。
小朋友很想听故事,可是他把题目做错了。
他愁着小脸算题,在草稿纸的背面列式,列了好长一条,怎么也算不出正确答案,急得快哭了。
黄杨拿过草稿纸,耐心地教他。
“打草稿的时候,每一步都要写清楚,每一个题目都标上序号,这样你检查的时候就可以很快找到它了。”
黄杨的红笔点在纸张左边的某个数式上,“你看,这就是你刚刚做错的题,不需要重新算一遍,我们对着草稿找一找,就能发现错误在哪里。我们把这个错误改正,并记住它,以后就会少犯这种错误。”
黄杨的笔尖离开草稿纸,“现在你检查一遍,这个草稿是哪里算错了?”
小朋友低着头耐心检查,很快就发现了问题。
“我知道了,是65-19错了。”
黄杨点点头,“对了,那为什么会算错呢?”
小白举起手,“因为向6借走的‘10’我忘记了。”
黄杨摸摸小朋友的脑袋,“以后借东西要记住哦。”
小朋友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做完这道题,数学就还剩一组判断题了。
小白看着那几个小小的空,信心满满。
半个小时以后小朋友结束了今天的作业,开心地“哇”了一声。
黄杨被他感染,也露出笑容。
“既然作业按时完成了,那接下来就是我们的讲故事时间。”
小朋友点点头,“我先去洗脸。”
“去吧,老师等着你。”
小朋友跑出了书房,黄杨则是打开放在旁边的每日课堂,按照孟女士的要求,记录下今天学习的内容和需要提醒注意的易错点。
写下这些记录的时候,他难免又因为小少爷的家教安排想到江羿绵。
这种情况已经多次出现,在今天一天里,由身边的万事万物联想到江羿绵突然变得格外容易,好像一切都离不开这个人。
写完总结,黄杨按照惯例在右下角签字。笔尖划动几下之后他写完一个字,然后他忽然发现这个字不对。
上下结构变成了左右结构,草头变成了水滴。
他写错了,他差点签成了江羿绵的名字。
黄杨想,又是这样。
发错的文字,签错的名字,甚至被亲之后恼羞成怒的原因都是做不成朋友而不是被冒犯……过往的每一个信息都在提示黄杨,你就是喜欢江羿绵,你就是不想放开他。
身体做的和语言说的不能统一,生理上的喜欢无法去避免。
一月之期已到,黄杨拿着最后一片花瓣,发现这是偶数。
可这片花瓣写的不是“我不喜欢江羿绵”,而是“我不够喜欢江羿绵”。
我的喜欢值太少,我的勇气太少,我的偏爱太少,所以我的喜欢不如江羿绵的。
是我的喜欢太少,是我的喜欢不够,是我吝啬给予。
原来薄的冰层在江羿绵那边,不在黄杨这边。
所以不够分量的“喜欢”可以是“喜欢”吗?黄杨问自己。
他心里的小人举着叉子,告诉他:对方的喜欢看对方,你的想法看自己,你决定问题的答案。
于是拿花的人自己说出答案,他说,我手里握着花梗,这个花梗落地,才是最后一瓣,所以,我可以“喜欢”他。
只要我把我的“喜欢”变得和他的一样多。
问题是:我能保证做到和江羿绵一样多的“喜欢”吗?
黄杨慢慢思考到更远。
他在想,我能负担另一个人的人生吗?我能保护他照顾他吗,我能让他一辈子都开心吗,我能保证对他永远如初吗?
男生喜欢一个人,对他好是基本方式,养得起是基本问题。
江羿绵考虑的更浪漫,而黄杨考虑的更现实。
黄杨想得更远,他不得不权衡利弊。他甚至开始思考自己以后的收入,我养得起江羿绵吗?刨除他的家庭,我能给他和现在一样的生活吗?
其实可以,咬咬牙也养得起。
他想起去大公司面试时观察到的人群。
那些在高楼里上班的精英,他们必须具备的能力,他们对外展现的性格,他们挂在墙上的表彰和奖励,他们高高在上的年收入,甚至一个宣讲老师的基本学历。这些他都看在眼里。
黄杨想,我也能做到这样。
于是黄杨告诉自己,我可以养得起江羿绵,我可以负担他的人生。我会尽量让他和现在一样,可能没办法比现在更高,但一定能做到和现在一样。
黄杨对自己说,我要去争取。
那么应该怎么去争取呢?
黄杨拟定计划书:
第一步,也许我可以写一封情书回赠他。
小白回来的时候黄杨正对着“江”字犯难,因为他发现根本没办法在这个字的基础上去改正。
小朋友从门口伸了一个头,发现黄杨在发呆,又踩着小拖鞋“哒哒哒”地跑进来。
看到黄杨笔尖停留的位置,小朋友开了口:“这个字我认识,这个字念‘江’。”
黄杨从沉思中被唤醒,浅浅的“嗯”了一声。
“‘江’是谁啊?”小朋友歪着脑袋问,“小羊老师不是姓‘黄’吗?”
黄杨提笔划掉那个写错的字,“老师写错了,‘江’是老师的一个朋友。”
“是那个每天来接小羊老师的朋友吗?”小朋友扒着桌子,眼眸闪亮。
黄杨笑着点点头,“是他。”
“那他今天怎么还不来?”小朋友又问。
“他已经来了。”黄杨微笑着说,“只是他藏起来了,需要找一找。”
“他藏在哪里呢?”小朋友明显对这个很感兴趣,“是藏在草丛里,还是藏在桌子下面。”
黄杨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会找到他的。”
小朋友“哦”了一声,“被找到他就输了!”
黄杨轻轻摇头,“不是他输了,是我输了。”
小朋友不懂“大人捉迷藏”的游戏规则,决定直接听睡前故事。
黄杨被小朋友拉着走进那个彩色的房间,然后拿起了桌上的《小王子》。
“小王子走过沙漠,岩石,雪地,然后终于发现了一条大路。所有的大路,都是通往有人住的地方。他走到一个玫瑰盛开的花园里,他说,你们好。你好,玫瑰花说……”
讲到小王子说自己的玫瑰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朵玫瑰时,小朋友打断了黄杨。
“我不喜欢他,”小朋友又强调了一次,“他只说玫瑰普通,一点也不说想念,他不想他的玫瑰。我讨厌他。”
黄杨笑了一下,“可是之前他去沙漠里冒险的时候你说过喜欢他。”
“反正我现在不喜欢他了。”
黄杨为小朋友的朝令夕改摇摇头,却又突然想到了自己。
其实我也是善变的人类。
昨天说的放弃,今天就反悔了。
甚至因为喜欢江羿绵,要把花的梗当作和花瓣一样重要。
回去的路上黄杨走的很慢,他没去抓“藏起来”的人,只是慢慢走着,享受被人守护的快乐。顺便,构思一下自己的“情书”。
走到路口时他看到了一家小餐馆,店门口放着炉子,热气正腾腾地往上冒。晚饭没好好吃的人突然觉得饿了,很想吃一碗热面。
于是他走进了小店。
点完餐,黄杨在门外的桌子坐下。这里视线好,可以看到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同时又靠着墙,外面路过的人不会一眼就注意到。
他想,如果江羿绵离得远的话,那我就能看到他跟丢了人慌慌张张走过这里。
现实是没有,跟着他的人比他还熟悉这个位置,一眼就注意到了撑着下巴的黄杨,并没有上钩。
黄杨手托着下巴,等啊等,没等到江羿绵路过,只等到了一碗热面。
也许江羿绵根本就没有跟着我,他失落地想,说不定江羿绵下午就回去了。
他肯定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怎么可能一直跟着我嘛?
而且明天就不是“一月之期”了,他可能不想继续这样的追逐了。
如果江羿绵真的要放弃,我该怎么办?黄杨问自己。
还能怎么办?争取呗。
总得我主动一次吧,黄杨想,至少把情书还了吧?
在一月之期的最后一天,俩人之间发生地位颠倒,忐忑不安的人变成了黄杨,患得患失的人变成了黄杨。
江羿绵反而成了情绪不太激烈的那个。
因为他先一步把自己放在了幕后守护者的位置,所以对现在可以预见所有结果都有了心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