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的京城炎热的程度绝非江南可比,即便此时微缩在冰房中的沈无言,依旧是在抹着汗珠。
望着坐在一旁那位泰然自作的老人,沈无言不由的笑了起来:“何必那么的紧张,不就是白玉堂……他给你说了什么?”
看着眼前这位让人琢磨不透的青年,老人也玩味的一笑,淡淡道:“如何?你我二人这样子谁紧张,你还看不出来?”
轻轻抹了抹汗珠,沈无言摇起折扇,苦叹道:“你年纪大了,自然是不怕这份炎热,我这种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你怎么能懂?”
老人脸色微变,作为如今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即便陛下在很多情况都要听自己,却被眼前这青年调侃。
不过终究还是算不得什么,老人淡淡一笑,道:“说的也是,你这种年轻小伙子思维就是灵敏,知道对非正常的人,必须要用不正当的手段。”
“徐先生这话就让我有些不舒服了,什么叫不正当的手段……这样说吧,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现在我拿过来,有问题?”
稍一顿,沈无言忽然大笑道:“再说了,徐先生不也十分认可这种行为?否则周家何至于此混的那么惨,江浙一带销不出去,自然可以来京城……可是连京城的门都进不来。”
“你还在说风凉话?”徐先生冷笑一声,沉声道:“我若是上心一些,你岂能钻了这空子。何况青山也多次为你求情,我也就卖他这个面子。”
沈无言知道眼前这位老人说的是真的,当时如果他横下心来,自己如今的下场就是周严那般,兴许自己心态会好一些,最终混个乞丐中的霸主也未曾不可。
当然,沈无言不喜欢当乞丐,所以他懂得什么叫公平交易,最终使得这位徐先生答应了自己的某些要求,事情也就到了这种地步。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时间也就这般过去,随着日落西山,街市上逐渐安静下来,壶中茶水也早就喝完,也没有在续。
这次相会似乎很快就要结束,但二人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折扇合上,沈无言微微躬身,淡然道:“徐先生没什么事,在下这就走了?”
老人也缓缓起身,便要离开,撑开窗户,看向外面街市上,一行官兵压着囚车从远处驶来。
“严世蕃?”沈无言怔了怔,囚车之中便是当时那位体态雍正,且独眼龙的男子。
前几次的遇见,那人都是何等的傲然,如今入住囚车,却也丝毫不减傲然,甚至一旁押解的官兵,也不住的上前寒暄,送吃送喝。
严世蕃倒是淡然,安然享受着这些待遇,吃着喝着,完全不像是被押解进京的犯人。
其实押解犯人一般都不会选择这个时间,毕竟此时街市上人少,起不到羞辱犯人的效果。选择此时,大抵也是为了照顾严世蕃。
老人猛的将窗户关上,即便他这个年龄,混迹官场多年,见到这样一幕依旧愤慨不已,而最让他觉得无力的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你一个首辅,这画面……也实在太打击你了。”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只是这是怎么回事,严世蕃怎的又被押进京了?”
“严世蕃的一个下人得罪了林润的一个朋友,结果被弹劾……陛下如今也渐渐厌恶严家,所以就将他押解进京了,不过你也看到这一幕,效果定然不会好。”
徐先生苦叹道:“即便严家在失宠,陛下还是不想将事情做绝的,二十多年来的陪伴左右,岂能赶尽杀绝?”
这其中道理,沈无言也了解,以严家在京城的党羽,用不了多久就能将严世蕃的一切罪状全部开脱,最终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其实他勾结罗文龙便能让严家倾覆,但如今形势来看,沈公子显然是不愿将出手的……罪证在你那里,怎么做,老夫不能左右你。”
月前沈无言派王天去了一趟罗文龙家,千辛万苦之下,终于找到罗文龙与严世蕃的通信,这其中有不少微妙的罪状,若是细数下来,足以让陛下震怒,然后降罪。
只是沈无言迟迟都没能拿出来,而是打算和徐阶一起协作,利用方士影响皇帝对严家的信赖,又用邹应龙弹劾严家。
本以为这一举,便能让严家受到些影响,但最终的成效让沈无言与徐阶都有些意外。
沈无言轻笑一声,道:“当时眼看着严家就要完蛋,徐大人的很多行为,让在下很是心寒,若非拿出彻底的罪状……对,太湖决堤的罪状,是不能动摇严家的。”
“不得不说,沈公子你是个人才,即便是高拱那般的聪明人,也都要拉拢你……倒是不知道你与张居正又如何?”
说到这,徐阶玩味一笑:“高拱性子刚猛,本不打算让他入阁……此人十分热衷于权利,未来定然不会与我和睦相处。”
“徐先生既然知道这道理,为何还要提拔他?”本以为这位徐先生只是一名慧眼识珠的人,却不料看的却也十分深刻。
那位以前的祭酒大人,如今的内阁大学士,裕王府讲官。沈无言却是看的很透,他自然有为国为民之心,但却不肯安于现状,如今这般安稳,也都是为了以后的爆发。
徐阶忽然笑了起来:“沈公子或许我这个人做事不择手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确,我写青词讨好陛下,亲近权相,这些谄媚之事做的的确不少。可是目的达到了,严嵩的位置,如今是我来坐。”
停顿片刻,他继续道:“官场上有这么几种人,第一种不贪不腐,但也不办事。第二种,贪腐成性,千里做官只为钱。第三种,又捞银子,又办事,为国为民。沈公子说,大明需要哪种人?”
沈无言不由一愣,百姓心目中的清官或许的确两袖清风,但清官若是不为民做事,又有何用?
沉吟少许,沈无言不由摇头苦笑道:“大人莫非忘记还有另外一种人,这种人两袖清风,但也为国为民……当年的于谦于少保便是如此。”
“你能保证朝廷上下人人都是于少保?”徐阶不由笑了起来:“大明上下官员几万人,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的也不少。就拿胡宗宪来说,虽说他被朝臣弹劾,如今关押入牢,但不能就说他不是个好官。”
“先生说的是。”徐阶的这些话,本就是他想说给陛下的,想以此来保胡宗宪,此时听徐阶说来,又深刻了不少。
这位徐首辅的确在很多方面并不如意,但好官从来都不是看一方面来决定的。
“当年鞑靼在京城外烧杀抢掠,严相竟然不抵抗,后来这罪就落在兵部尚书丁汝夔身上,可怜这位直言的书生,最终落得个御寇无策,守备不严之罪。”
重新回到座椅上,老人明显有些怅然,他深深叹息道:“当年王世贞跪在路上打肿了脸跪拜百官,请求帮他父亲说情,可是我不能呀……如今本以为能给他报仇,却没想到还是棋差一招。”
“我想去看看胡宗宪。”沈无言顿了顿,然后道:“那罪状上有胡宗宪一份……说起来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且胡宗宪的才能你是明白的,你忍心看着他死?”
“王贞明曾说过,他知道胡宗宪是无罪的,都是因为老夫……如今看来,也只有沈公子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
徐阶道:“什么罪让沈公子都这般在意?难道都救不了?”
“假拟圣旨。”沈无言道。
脸上本还带着笑意,听到这句话,徐阶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他舔了舔嘴唇,许久之后才将杯子放下,道:“死罪……这的确救不了。”
“打算去看看他……其实在苏州之时,他还是挺照顾我的,算计了他的亲族,后来还是帮着我说话,觉得他与严世蕃还是不同的。”
……
北镇抚司诏狱。
沈无言重回故地不由感慨万千,几个月前自己胆大包天煮鱼汤和陛下一起谈天,却是说了不少大逆不道的话。
不过那又如何,如今大逆不道的言论,几百年以后却是真理,若何心隐说的那般,这世间有皇帝,便是最大的大逆不道。
这般思索之际,狱卒挡住了沈无言的去路,那人冷冷道:“没有陛下诏令,岂能随便进入?”
沈无言不由的笑了起来,未等他说话,从一旁走出来的严绍庭沉沉道:“让他进去。”
在次见到严绍庭,沈无言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但对方显然对自己有些畏惧,但更多的还是仇视。
“见个老朋友而已,对了……让你给我打听徐渭住在哪,事情办的如何了?”
严绍庭皱起眉头,沉声道:“锦衣卫是给陛下办事的,沈公子这要吆来喝去,是不是有些过份了?”
“过份了?”沈无言轻笑一声,缓缓走近诏狱,只是淡淡道:“找到了就接到我在长安街上的那间小院……上次去抓我,踩坏的玫瑰还没赔钱,下次再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