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不知何时而终止,只知道邵芳走时还下着雨,并未撑伞,却依旧走的洒脱,只是沈无言却知道在他那外表洒脱下,内心却始终不平静。
他若这朝廷乃至世间的许多人一般,渴望改变那些自己见到的黑暗,只是人力始终有限,最终只能侧身西往常呲孑。
无论那双睿智的双眼能看到这世间多少黑暗,却也敌不过那千百年的积淀,仅凭这一时之力是无法做到的。
此时的邵芳就像是几年前的沈无言一般,因为自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时间以及时空问题,他可以隐约预知这人这朝廷的未来会往何种境地发展。
于是他想要凭借自己去改变,将这世间改造成自己希望的那摸样,所以他早先几年便来京城,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施展到极致。
最终徐文长依旧入狱,依旧心智丧乱,自残将死,这看似已然有了转机,总会在某个转角又回到原定的那条线继续进行。
不过说起来,沈无言又要比邵芳更悲哀一些。
邵芳并不知道这苍茫大地终究会如何,所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一直都在寻求那条路,越走越远。
而今的沈无言却早就知道会有那条路,只是如今的机制使然,这庞大的机器依旧那般的坚强,即便你看到某些位置已然锈迹斑斑,将会有一场巨大灾难。
只是使用机器的人始终相信这机器维护维护还能用,若是换成另外一种机器,那么熟悉这些机器上的工人无所适从,终究祸患将会更大。
沈无言看到比何心隐李贽邵芳更多的未来,所以他最终只能将那消极的思想告知他们,让他们不如回家种田归隐于世。
茶早就换做了酒,听着瓢泼大雨,看着那茫茫苍天,沈无言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的空洞。
他忽然十分渴望最初在苏州时的那份宁静,开一间小店,做着小生意,时不时的能与月儿婉儿外出游玩,或许窝在院子里看看书,搞搞小发明却也不错。
将来还能给孩子讲讲遥远欧洲那位保尔的故事,又或者寒冬之中,遥望橱窗之中圣诞夜,擦亮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姑娘。
不过想来沈天君这孩子应该无法理解这些,那便有沈浪小李飞刀行侠仗义却也不错。
喝着酒,沈无言忽然痴痴的笑了起来,酒量本就差一些,加之北方酒烈,他早就觉得头晕目眩,只是这种感觉却那般的享受。
“我要这天遮不住我的眼……”雨愈发瓢泼,沈无言已然提着酒壶走出小摊子远去。
几年来的压抑积郁胸腹,而今随着与送走徐阶接着又是王世贞,最终随着与邵芳一叙,尽数宣泄而出,即便当时那般泰然。
“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大明天下未来如何又与我何干……终究不过被酋长奴役,满口仁义道德,终究不如南山挑夫……”
只见他在雨中摇摇晃晃,一步一滑的,当真是令人担忧。
小店之内大多都聚集着南来北往的客商,此时望着那远去的书生却也忍不住嘲笑,毕竟这般斯文人能这般放荡,却是难得的笑话。
“你看那人好像一条狗。”
小店之中不知何处发来一阵嘲笑之声,随即便有人不住附和,随之便爆发出一连串的嘲弄,最终竟然连嘲笑的是谁都说不清道不明。
倒是小店两角对坐的两人一直在饮酒,而对于店内喧闹置若罔闻,直到店内稍显寂静之际,坐在偏南角的那儒袍打扮的中年人苦涩的一笑。
“真像是一只愤世嫉俗的猴子……”
听得这中年人的轻声言语,对坐的那名同样儒袍,但明显整洁许多的男子缓缓走到这中年人身边,微微一抱拳,道:“见过吴先生。”
那吴先生却是有些好奇,不由侧目看向那男子,许久之后才惊讶道:“竟然是张阁老……在下却是没想到能再次地遇见阁老,当真是有幸。”
张居正连连摆手轻笑,随即坐在吴先生对面,淡淡道:“吴先生又何必讽刺在下……”
吴先生顿时面露委屈,低叹道:“张阁老这倒是冤枉在下了,我这区区平民老百姓,能见到当朝阁老,岂不是有幸?”
张居正脸上露出玩味笑意,随即点头道:“孙猴子见到托塔天王尚且不觉有什么有幸,吴先生只是见到区区在下何至于有幸?”
吴先生却又是一愣,片刻之后才苦涩一笑,淡然道:“孙猴子自然不敢当……至少在下没有刚才那人那般有魄力。”
张居正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之所以这般说,其实也是在称赞离去的沈无言,暗指他敢这般嘲讽朝廷。
“吴先生可一点都不比沈无言差多少,他只是当街乱骂,你却是著于书中……皇帝人人做……来年去你家?”
微微一笑,张居正连连感慨,道:“说起来吴先生倒是与何心隐一般,只是那狂生随着徐阁老离去,怕是很难再觅得知己……”
“何心隐性子太激进,我却不喜欢他……”说着话,吴先生指了指已然离去的那书生,微笑道:“那人倒是颇和我胃口,你说他叫……沈……”
“沈无言……”徐阶忙道。
轻轻在心中念叨几次这名字,吴先生顿时惊道:“便是那位写出《石头记》的那位离经叛道的沈无言……倒是巧了,几年前刻意去见他,最终因事耽搁,仅此又在此地遇见。”
说着话,那位吴先生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快速离开座位,向着那远去的雨夜而去。
看着冒雨而去的吴先生,张居正淡淡一笑,接着又苦叹一声,道:“朝堂之外远比朝堂之内有意思的多。”
……
十多天之后,从京城赶往松江华亭的邵芳来到一栋装点华丽,气势恢宏的宅院门前。
看着那金色徐府两个大字,心中不由哀叹一声,随即敲开了大门。
报了姓名来历之后,随着门童引见,终于见到那位当年在帝国举国轻重的人物。
老人正在闲坐读书,大抵是感觉到有人过来,顺手便将书丢在一边,轻咳道:“谁过来了……是严嵩?”
想起几天前的邀请,那位曾经在帝国之中斗的不死不休的老人还尚在人世,且还从遥远的江西来到松江华亭,便是为了这一叙,心中也有些激动。
只是回过头看去,却并非是来人,于是心中还是有些失望,但既然有人过来,便随之问道:“阁下何人……”
看着这乐祥天年的老人,邵芳却是有些不忍,但想起来时陛下的嘱托,只得沉沉的道:“在下邵芳。”
“有何事。”
“在下可以让你重新当上首辅。”
听得这话,徐阶忽然大笑起来,他缓缓起身看着眼前这小辈,不由叹息道:“老夫经营二十多年才当上首辅,你又有何能耐……罢了,罢了,来人打赏,送客。”
想来对方便是过来祈求打赏的,加之心中的那份失落,所以也懒得再说下去,于是吩咐下人打赏之后,便在仆人搀扶之下离开。
邵芳身子一直未动,直到看着那老人离去之后,才接了打赏,然后随之赶赴河南。
这里是曾经那位最为钦佩的先生,高拱所居住之地,登门无需拜访,因为高府上下早就对这侠士十分熟悉。
端坐厅内听着高先生的询问,邵芳只是点头,却一言不发,大抵从沈无言那些言语之后,对这位高先生已然消失了当年那份崇敬。
“徐阶当真是那样说的?”
“却是属实。”
“陛下那边又是什么情况,如今内阁中又如何安排。”
“如今李春芳任首辅,张居正位居末座……倒是赵贞吉与先生您不和。”
“这个好办,赵贞吉管的是都察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
沉吟许久之后,邵芳忽然抬起头,忽然道:“先生当真要对徐阁老下手?”
正在翻阅书信的高拱闻及此话,不由一愣,这位邵大侠自从为裕王府做事以来,从未问过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恪尽职守,而今这般竟然这般一问,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朝廷之中还有很多人是徐阶的,他存在着一天,我便无法大施拳脚。”
邵芳沉沉的叹息一声,终究还是让沈无言说中了,于是俯身点头,道:“几天之后陈洪便会为你说话,接着一切都顺理成章……在下先行祝贺。”
高拱不由一愣,深深的注视着这位多年来的朋友,问道:“你打算离开?”
“离开吧,大人已然可以还朝,未来便位极人臣,这一身抱负也可施展开来,而我……已然无用了。”邵芳淡淡一笑。
这是他这几年来唯一的一次笑,只是笑的略显凄苦,想来也是出于那份对这一切的无力。
事了拂衣去。
邵芳离开高府之后便远遁北方,听闻那里蒙古鞑靼部常常欺辱大明百姓,以他的能力,想来还能做些事,无力大小,只要在做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