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晔瞅着兄长情绪不太对劲,也知道他性子刚硬耿直,刚极则易折,害怕他当真不管不顾地闹腾起来,便率先一步面对着众群瑛皇士兵,朗声发言道:“郸单小国本是瑛皇国之附属,本该是一脉同共,一脉共存,但我等郸单小国被朝渊国毁灭,千千万万百姓受尽离乡背景之苦时,瑛皇国对此遭遇未吭一声,至今连基本的救助、收纳都不曾尽一分心,甚至……瑛皇背信弃义,竟与那仇国朝渊欲结下那姻亲之盟,对此——我郸单小国与你瑛皇国早已算是恩断义绝了。”
本只是想表明一番置身事外的推托之词,但一番阐述下来,宇文晔越是从嘴里的忿慨衍生至心里的忿恨。
瑛皇国对他们郸单如此绝情寡意,他们又何必对他们患难与共,不顾自身建设去得罪如今的“同胞”们呢?
宇文煊听着宇文晔的一席话,紧抿双唇,心中是亦是复杂异常。
宇文晔看着自家兄长情绪暂缓下来,暗吁一口气后,一整肃言,再道:“然,我郸单人不屑学习瑛皇那般小人作派,他们可能绝情绝义,但我等却做不出那狼心狗肺之事,念在曾经那一点情份上,亦望众位看在猀华大人的一点薄面之上,让我兄弟俩将他们的骨灰带走。”
这一番话,令那些瑛皇士兵从绝望中,看到一点点希望,他们一张张灰色惨白的面目上,多多少少有了些光彩。
谁也不想客死异乡,谁也不想当孤魂夜鬼,自他们当兵那一刻便早就有了随时听令而死的觉悟,既然生不得望,至少死后能得到安息,这便是他们此刻唯一所求,唯一所希冀之事。
宇文晔郑重跨前一步,拱手朝着广场之中,台阶之上,深深一揖到底。
宇文煊错愕地转头看向宇文晔,心如火炉上的滚烫开水,勃勃在掀动壶盖,他双目赤红,含着酸楚、感激与清醒。
晔弟已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亦不能再犯糊涂了!
“望诸位成全。”
宇文煊也并非只懂一股武力的蛮汉,晔弟特地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如今他们想达成那死去将领的嘱咐,唯有放下身段,哀哀以求,于是他与宇文晔一般,也壮士断腕般弯下那高贵笔直的背脊,朝着众人深深一揖。
由于两兄弟的一再的打断滋扰,现场为此寂静了片刻,但转瞬便是不满的群情叫嚣奚落,完全没有半分触动,在异域人眼里,他们两兄弟就等于是抗战时期跟着鬼子打八路的汉奸,因上头的关系给他们两分脸色,还真当自个儿有身份去了。
他们举着火把嗷嗷吼叫,继续着篝火节,完全忽视了这两兄弟拳拳之情,龚老神色阴鹜似笑非笑,也似根本没看见他们的态度诚挚的恳求,他顶着一头蜈蚣白发辫子,挥指着铜杖一阵岑铃脆响,命令着手下押着那些个瑛皇士兵一一绑柱架好,底下摆满松枝柴木,倒上原油准备点火。
宇文两兄弟被忽略至此,两张脸色如水中打捞起来般阴沉、尴尬,羞忿。
舞乐静凝不动,上半身如若无骨柔韧地靠在软枕之上,神态闲逸冷漠,对于宇文兄弟那一番“有情有义”诡辨的行为,他不置一词。
四周那围着篝火鬼哭狼嚎声再度响起,伴随着金器撞击的岑岑声,他两脚微曲,虽无知觉,却不敢用外力绷直,因为只要一崩直就会不停地发抖,整个身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没有力气来支撑坐立。
他一双水亮眼瞳望着一处,樱红双唇抿直。
记得有个胖妞曾对他说过,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个世界,他们总是以那个世界的标准来衡量别人、用那个世界的一切道理来给别人制定规则,是以他们总是看不清晰,真正的世界该是怎么样的。
但这并非一定就是一件必须修正的坏事,因为强大的人他是能按照自己的世界去制定外面的世界,但是弱小的人只能将自己的世界分崩析离,去附和贴近真实的世界。
眼下,他们与他无疑都是弱小的,所以他们要做的——就是舍弃掉自己坚持的世界,去迎合外界,否则被毁灭掉的——将是他们自身。
忍忍吧,再忍忍,将他们的世界再一次重新建造起来的时候,便是真正能够掌握自身命运的时候了。
那些面涂彩绘,跟着奇异舞蹈的人再度举起憧憧火把,摇头晃脑满嘴叽里咕噜,围拢在火架旁边,龚老取过一把火,看了看那些面露恐怖神色的瑛皇士兵,阴冷一笑,刚要准备点火之时,火焰竟扑哧地熄灭了。
“咦?怎么灭了?”
“对啊,怎么熄了,那可是用油火浸泡过的火把啊?”
“喂喂,别一惊一乍的,分明是被风吹灭的,再重新点一次就行了!”
四周传来的窃窃私语钻进了龚老的耳中,他垂于眼下的稀疏眉毛一抬,浑浊的玻璃眼珠疑色渐起,分明没风起啊,火把又怎么会自已熄灭了呢?
四周跳着团团转舞的人动作停了下来,四周望了一眼,也是满目狐疑。
“你来。”
龚老让旁边的一个人上前,那人举着火把探向松木上准备再点,那火舌一舐,轰地一声席卷而去,就在众人放下心之际,那火焰竟腾空摇曳几下,慢慢又莫名地熄灭了。
众人当即一阵哗然,抢声夺语地问道,怎么回事?
“龚老?”点火的人脸色有些怪异地叫道。
龚老也察觉到了问题,此刻广场之上,夜色愈浓,徐风渐停,四周全是广场聚拢群众的嗡嗡吵声,他朝前踏了一步,心中莫名感受到一股不安而来。
“不知是何方高人驾到,为何要出手干预我异域之事?”
无风却能令浸油的火把熄灭,若非鬼怪作崇,自是有人在暗中捣鬼装神!
想他龚老亦是异域中鼎鼎有名的高手之一,能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其本事自是不言而喻,是以他一开口并非是怒斥喝责,而是压抑着本性,礼貌询问一番。
他这一句话特地用内力传扬开来,那震荡聩耳的响动压制得广场的人声渺渺渐消,直到一片寂静,只剩夜风之色,鸦雀几声,再无别的动静。
舞乐一双黯沉的琉璃眼眸似注入了一丝神彩,撑臂立直身子,籽月随时观注着他的情况,见他欲起便弯下腰,帮他调整坐势。
那厢宇文樱见此,暗恼自个儿迟钝,让这凶婆娘抢了先机,但她也不甘落后,蹲于他面前,欲替他整整滑落的被褥时,却被籽月一手挡开。
“别挡着了。”
籽月横过一眼。
宇文樱气恼地鼓起腮帮子,想骂又开不了口,想打又还不了手,当真是气红了眼,当她委屈可怜地看向舞乐,想开口让他替她讨回公道之时,却发现他好像专注致志地注视着篝火那边。
难得看到舞乐哥哥会对某件事情感兴趣,宇文樱一时也忘记跟籽月生气,全神贯注地望着他那张浓艳妖媚的侧脸。
舞乐哥哥长得真好看啊……
若非他双腿瘸了,人便更完美了。
籽月瞥了她那神思恍惚的模样,鄙夷地嗤之以鼻——花痴!
广场之上的气氛不太好,龚老的一句话引来了众多猜测,亦让大伙心中惶惶,像是某颗定时炸弹被埋在地里,谁也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爆炸。
“大哥,好像是来救人的。”宇文晔眼睛一亮,用手肘处顶了顶身旁的宇文煊,压抑着兴奋的声音道。
“是敌是友还不能明确,不过……既然灭了火,想必于瑛皇这些士兵是无害。”宇文煊紧目道。
这件事情很明显,自然而然大伙都是这般认定的。
来者是冲着这群瑛皇国将士而来。
“莫非阁下是瑛皇国的人?”久久没有得到回应,龚声也渐渐失去了耐性,拄着铜杖便是重重跺在地面,发出一阵响亮锵锵的撞击声。
“是、是救援的人,是、一定是我们瑛皇国的人!”
“对,没错,一定是上头派来营救我们的人!”
一直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瑛皇国的士兵此刻像是回光返照,一个二个都伸直脖子,粗气红脸地大声喊道。
看瑛皇士兵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喧闹了起来,广场上的黑斗篷们皆脸色一紧,慌张左右前后查看可疑之人。
“你们既然这么喜欢烧人,何不自己也试一试这被烤干的滋味?”
一声幽幽,带着一种独特音调平静而显得森森发寒的声音响起,却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众人震惊从各方位看去,却不想在下一秒,如同闯入幻境一般,有人眼瞳之中映入了熊熊大火扑面而来。
随着一声尖叫“啊,大火!”便像传染一样,每个人眼中都是火焰蹿起,广场从篝火处汹涌滚滚地蔓延开来,火光腾飞映亮整片黑夜天空,原野大火在广场中盛焰隆隆,刚才还兴奋施虐的一众人,转眼间却由施变成受,纷纷惊惧地尖声大叫。
火舌如饥饿辘辘的兽吞噬着一切,这条舌头扫过之地便是一片惨嚎哀叫。
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把所用的地方全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一切嘈杂的声响在这场扑天盖地的大火中扭曲着,人们的恐怖感,紧张感被无限放大,黑暗中燃起的红光如同死神莅临。
“啊,救命……”
“火,痛、痛死了!”
“哪里来的火啊?快,快逃!”
龚老玻璃体浑浊的眼瞳看着所有人奔走逃亡,听他们嘴里喊着痛啊,火啊,但他眼里看到的却只是他们像疯了一样,到处逃蹿,相撞,趴在地面哀嚎痛叫,面目扭曲涨红。
哪里来的火?哪里有火!
他们疯了吗?!
龚老紧攥着铜拄,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挥手大喊:“冷静!冷静点!没有火!没有火!”
然而他的声音投入那片被火海吓懵的人群之中,瞬间便被淹没掉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更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真的只是被拖进了一场自已逼死自己的幻境之中罢了。
龚老气急慌急,下了台阶抓住一个呼鄂城的城民,使劲摇晃着他道:“醒醒!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醒醒!”
那个城民黑斗篷滑落肩上,他眼瞳并无焦点,他一把推开龚老,嘴里发出被逼入死路的尖锐哀鸣:“死定了!无路可逃了!”
龚老见此,咬紧后牙槽,奋力一掌扇去,却不想后身一群人慌不择路地横从进撞冲过来,他一时气极攻心,也不慎警觉,便被他们撞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便受到无情的践踏……
整个广场人群的声音吵吵嚷嚷,就像煮开了锅一样,但某一处却显得诡异的寂静。
正是龚老刚才所站台阶一顶软轿之处。
一片哀嚎惨烈当中,一片火光冲天当中,一道闲庭漫步的身影从红光火之中沓至而来,她身影卓卓影影,每踏的每一步,便能逼退火焰退避三尺,火光映耀烁烁之中,她那一头被映红的长发似火焰一般在风声之中飞舞猎猎,一身素黑衣袍与那一双黑瞳相映相辉,皆染上一层鎏金流转火光。
她如同火中生,火中之烈焰之神般,冉冉趋步。
她一路走来,既没有去救那些被绑在架上的瑛皇士兵,也没有理会那些逃跑四蹿的异域人,她目不斜视,神情木然冷漠。
最后,她身躯笔直如千年乔木,凛风刮面亦矗立如初地站在舞乐的身前,黑瞳压逼,凝视着他的眼睛。
少女那张呆板的面容因为熊亮的火光熠熠生辉,也因为某一刻,而显得灵动柔和的几分。
籽月一惊,震撼地看着前方那片灾难一瞬,最后转向这鬼魅般出现的少女,也不管其来者何意,暗卫的本能反应上前将其擒拿下,却不料,她不躲不避,却是一个纵步与她错身,薄凉素黑衣袖舞动,她只觉腹部一痛,短促地呃一声,便浑身夫力,瞠着一双失神眼瞳倒落在地上。
宇文樱站在软轿旁边见此,脸色一白,眼中飞速地闪过一道惧色。
那凶婆娘的本事她可是领悟至深,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少女竟然能凭一招便将她制服,可想而知,要拿下自己,那简直就不需费吹灰之力。
她小腿发软,捏着轿纱退后几步,但随着她不断靠近,她仔细地再看了她一眼,当即便认出了虞子婴。
“是你——客栈里,九渡的那个女人!”
她错愕惊讶地叫了一声。
虞子婴不想理会她,却没想到,她在认出她的时候,竟一改之前害怕的模样,蹬蹬几步朝前,像母鸡护崽一样挡在舞乐软轿身前。
“你——你想干什么?我不淮你伤害舞乐哥哥!”虽然害怕得全身发颤,可宇文樱还是气嘶力竭地朝着虞子婴喊道。
虞子婴睨了她一眼,不言不语,但下一秒,宇文樱却整个人如同脱线的风筝,啊一声被甩落撞到石阶上。
舞乐软轿旁守着的四个随身劲衣抬轿男一动没动,他们听从舞乐的命令,他不发号施令,他们自然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而舞乐除了刚才虞子婴对籽月动手,她脱力倒下去那一刻,他神色颇动之外,其余的时候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名素黑雪颜少女。
“是你。”
虞子婴目光从他的脸上、脖子、胸膛、腰间,直到停驻在那双被薄裘锦被覆盖的腿上,才道:“是谁?”
“……刚才你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对吧?”舞乐眸色暗了暗,他不习惯别人盯着他那双废腿,这就如同将最脆弱,最难堪的部分坦露给别人看一样,这样会令他狂躁、不安。
“腿怎么了?”
虞子婴如同久别重逢的友人,很自然而然地问起他的变化。
然而此话落在舞乐耳中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一个陌生人这样问一名残疾人,除了讽刺、嘲弄,除了想看他难堪,想奚落他,还能有别的意思吗?
这三年来舞乐的脾气虽然变得阴阳怪气,阴晴不定,但亦学会了一种三年前他不会的——隐忍。
此刻即使他杀意再深,亦无法轻易妄动。
能算计龚老,能一招击败籽月,不怕惰皇报复,能在这么一群异域人群中来去自如……不得不说,眼前这名少女给他的感觉十分危险而神秘。
本以为她来的目的是为了瑛皇国,但她为何却径直来到他面前?
“我不管你是不是瑛皇国的人,也不想知道你施了什么诡异之术产生此等异象,可若你——”
“舞乐,跟我走。”虞子婴打断了他的话,素黑袖袍露出一截皓白如玉,朝他伸手。
舞乐抬眼盯着她,怔愣不已。
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这座城,最迟在明日晨曦日出之际,就会被瑛皇国彻底颠覆湮灭,你继续留在这里与他们一起,最终只会成为这座呼鄂城成千上万尸骸中的一具罢了。”虞子婴用一种格外玄乎的语气,对他认真说道。
“哈?”老实说,有那么一刻,舞乐当真被她眼中不似开玩笑的认真唬到了,但一旦清醒过来,只觉得滑稽好笑,他吊佻起眼角,那勾勒得妩媚的线条,浅勾的朱色红唇,微扬的尖细下鄂,无一不透露着一种轻蔑、讥讽。
“你真当自己是神算子不成?这座城会被瑛皇国颠覆湮灭?这一座城居住的异域精怪,论本事、论奸险手段层出不穷,你觉得仅用不到几个时辰的时间瑛皇国可能做得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