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时,种种义军就不曾断过反抗,再往前推一点,自从金国南下,就遇到过种种抵抗,上下已经习惯了。而让新君如此着急地将完颜洪烈召回宫里,足见这回的乱子不小。包惜弱听了,难得心中着慌,亲自来问完颜康:“康儿,是不是出大事了?”
完颜康道:“眼下还没有事的。”
包惜弱还是不□□心:“我的心跳得厉害。”
完颜康微笑道:“只要处置得宜,眼下不会出事。”
包惜弱道:“你在王府里长大,不到外面不知道,其实汉人对金人,心里恨得紧。”自从完颜康的身世说开了之后,包惜弱也能对完颜康说些以前不会讲的话了,也会就大事表达一下意思了。这样的改变并不很大,也仅限于与赵王府有关的大事,却足以令完颜康欣慰了。
完颜康笑道:“我知道的呀,谁要这么对我,我也是要反的。大金国,就要完了。”
自打金兵南下,种种反抗便不曾断过。打一开头,金兵杀人就不讲究,攻城掠地,杀,有人反抗连,没反抗的一起杀,心情不好了,还要杀。后来倒是有安抚的举措,可惜祸根已经种下了,安抚得还不及时不到位。女真人起初并不善治国,拿下偌大的土地之后不会经营。好在内部也有些精英,又吸纳了其他民族的一些能人,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怀柔的策略,才稳住了形势。然而依旧带着傲慢,也没放弃压榨百姓。行军打仗还抽丁,更是雪上加霜。如何不反?
包惜弱吓了一跳,想要掩住他的口:“这样的话也能胡乱说的吗?”
完颜康道:“我并没有说错的,大金国对百姓并不好,自己又乱,支撑不了多久啦。妈,你以为百姓反金国,是为了什么?”包惜弱道:“难道不是因为金国侵了大宋的国土,残害百姓么?我听你外公就是这么说的。”
要是让亲妈一心做大宋的忠臣孝子,他这个梦想把两国一锅端了的人,可就难办了。北宋朝廷坑爹,南宋朝廷也坑爹,金国本身就烂,而且亲妈对金国的反感度挺高,把这俩朝廷都攻讦完了,等自己扯旗干了,希望亲妈不会觉得自己做得太错。况且多读经史令人眼界开阔,这些也要与她分说分说才好。包惜弱吃亏在知识面窄,没扩充信息来源。
完颜康认真地道:“你这话说的并不全对。”
这便与包惜弱自幼听到的不一样了,包惜弱不由好奇:“为什么?”完颜康叹道:“妈,你知道宋金两国当初是盟友吗?”包惜弱更加不明白了:“怎么会?”
完颜康便取了幅地图来,比划着给她讲解。
包惜弱此生还是头一回见到地图,好奇地道:“奇怪,大金国居然并不很大。”完颜康一笑,给她讲解道:“宋国是半壁江山,金国难道就不是了么?妈,你看,这里是长城,这一片便是燕云十六州了。”燕云十六州,包惜弱居然是知道的,大约是平素听得多了。
“当初,金与宋订了‘海上之盟’相约伐辽。金取长城以北,宋取长城以南。宋国得燕云十六州,然后把岁贡给金国。”【1】
包惜弱听到这里“啊”了一声,问道:“不是合伙儿打辽国的么?我看燕云十六州不是在长城之南么?为什么大宋打下的土地,还要给金国岁贡?”
“……”完颜康无语凝噎,宋国要是争气,自己用得着从金国造反试图一挑二吗?反是那么好造的吗?还不是那个朝廷表现得太恶心!
“啊?康儿?”
“他们约好了,由宋国攻燕京,宋兵被燕京的辽兵给揍了出来,还是金兵将燕京给打了下来的。宋国从金国手里买下了的燕京,尔后又盘剥百姓,百姓想喜欢也喜欢它不起来。”
包惜弱喃喃地道:“朝廷怎么会这样?”她也知道北宋南宋的有奸臣昏君,排挤忠臣,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等没用。
完颜康摇了摇摇头:“宋兵还以为自己北上,便有当地汉人‘箪食壶浆’迎‘王师’,其实北地自唐末便不曾归中原管过,对这个朝廷并不曾有十分热切的盼望。新占之地,安抚尚且来不及,居然想着课税了,我没见过这样做还能兴旺的朝廷。此时金有太-祖约束,女真并未对宋动手。太-祖过世,太宗继位,再无顾忌,挥兵南下。这之后占的地方,才是宋的。才有思念故宋的遗民。”
包惜弱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那百姓也太惨了。”
完颜康却另有说法:“是惨,宋国君臣受百姓的供奉,却只会耍心眼儿,党争不断!流血拼命的士卒被摇笔杆子耍嘴皮子的压制。金兵围汴梁,唉,原本是打不下汴梁的,可是宋徽宗一看安全了,便将李纲等人罢免了。金兵没想到宋国朝廷这般帮忙,拿下汴梁金国也傻了,老鼠掉进米缸里了,疯了似的开始抢。将百姓祸害得惨。认真算起来,宋廷也有责任,都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收了百姓的税,难道不该保护百姓么?”
包惜弱哑然,她很少听人讲这些,父亲与杨铁心提及的时候,多半是骂,完颜洪烈多与她说些风花雪月。完颜康所言浅显直白,又有许多与她先前所知完全不同的地方,无论对错,她都不由听得住了。
完颜康见她这样,心里欢喜,愈发卖力向包惜弱讲了许多宋、金之间的事情。他切入点选的好,此时一般女子不甚关心政事,但是宋金之争却是大家都关心的。包惜弱听了半天,渐渐入神,叹道:“唉,金国的朝廷和大宋的朝廷竟然都不好,百姓可怎么活?而你……你究竟流着宋人的血呀。”
完颜康道:“我倒盼着能合同为一家,那样才好。”包惜弱心道,这般大的冤仇,怎么能化解得开呢?又怕说出来让他为难,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对你的亲生父亲,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终究该姓杨的,丘道长也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你的。亲生父亲,这是天注定的,他纵然犯法了,也是你的生父呀。你总这么不冷不热,我心里很慌啊。你到底有什么想法呀?”
您终于觉得他不是什么都对了,完颜康道:“我知道了呀。”包惜弱没有听明白,问道:“你究竟知道什么了?”完颜康安抚地按着她的肩,将她按在了椅子上,答道:“我知道我亲生父亲另有其人,就可以了。”包惜弱愈发糊涂了:“你知道了,就不想……”
完颜康从书架上取了一撂书来,放到桌子上,包惜弱往封皮上看去,见上面写着《宋建隆重详定刑统》,这便是后世说的《宋刑统》了。完颜康于内拣出一本书来,翻到了某页,指给包惜弱看——“其遗弃小儿,年三岁以下,虽异姓,听收养,即从其姓。”包惜弱一怔:“这……这……这是……”
可怜她父亲一个秀才,尚且未必能将律书记全,她自己就更加不明了种种规定,只是乡间人云亦云,无法与儿子辩论。完颜康道:“论法当如此。妈,你我都是被遗弃的人,不论是因为什么,被遗弃了就是被遗弃了。这不用我选,是宋国的律法帮我定下的。从杨铁心松开你的手开始,谁养我,谁就是我爹了,这是杨铁心帮我选的。”
包惜弱六神无主,望向完颜康:“不不不,你这般想,小小年纪,未免绝情,这可对你不好……”
完颜康心道,伸手握住包惜弱的双手,只觉得她双手冰凉,也泛起一丝不忍来,柔声道:“妈,我只是想告诉你,要讲道理,道理不在他那一边。你我也没犯了哪条律法,更不用闲汉来碎嘴说你的不是,咱们不听他们的,好不好?”
儿子待她宽容,包惜弱下意识地投桃报李,心中生出一股勇气来,抿嘴望向儿子的眼睛,用力点头。又有些不忍:“可这样,他就绝后了呀。”
完颜康道:“那却未必了。怎么还弄不出个后来呢?”何况他还没死。我死了他也未必就绝了后了。
包惜弱却以为他另有主意,因看律法,又以为他或是要设法过继一子,或者养子之类承继杨氏香火,便也安心。又小声说:“死者为大,你也不要将他的不是挂在嘴边啦,别人会说你太刻薄。”
完颜康点点头:“好,我答允你,不再理会这事,”又笑指《刑统》对包惜弱道,“礼之所去,刑之所取。妈得闲将这个看一看,这是宋国朝廷定下的规矩。朝廷都罚不到的,旁人未免管得太多,以为自己是老天爷吗?不服,让他们去临安找赵扩说理去!哼!”
包惜弱不禁露出一个短促的笑来,伸手去拿书。这一套书并不轻,母子俩说体己话,将仆从皆遣开,完颜康见状忙唤了她的侍女将书拿了去给她看。母子二人相谈甚欢,完颜洪烈又被金主派出了一趟远差,更方便了母子俩亲近。
完颜康有计划,不谙世事就让你多接触红尘俗世,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开眼看世界,总是能够震撼心灵的。既不能将包惜弱就这么丢到人堆里,又没有走进科学的电视节目给她看,只好从书籍、从身边的事情入手。
他找出一叠的文书判例来,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也有,争产纠纷也有,充满了烟火气。又寻了一些经史来给包惜弱看。凡能载入史籍的女人,总有不平凡处,或有殉国者,然而有计谋城府杀伐决断,又或者再嫁者多矣。包惜弱心里渐渐不以自己再嫁为羞。
完颜康托词自己累了,央包惜弱读些“外面判的案子”,又或者自己胡乱编些女子自立的故事也让包惜弱读给他听:“功课好沉。妈声音好听,帮我念一念,我听着妈的声音就一点也不累了。”
包惜弱毕竟起步有些晚了,并不至于一夕之间完全变了个模样,然而时日久了,倒真有一些利落的意思了。也不死守着被完颜康认为是邪教的贞洁观了。最会心的一击是,居然有官人支持寡妇再嫁,被称为“义举”。
时人心里,读书人的地位总是要高一些的,他们说的话更让人信服一些。包惜弱多方证实之后,不免怅然若失——是之前听的错了吗?我爹也错了,铁哥也错了?王爷是一直纵容着我,不令我劳心。以前日子的过法算是不对?又想她父亲终究只是一个秀才,学问好像是比不得中进士做官的人,看来竟是一直错了。我这些年心里的苦闷,又算什么呢?又究竟为了什么呢?
完颜康却不再步步紧逼地对她说教,只是往她面前堆一些书籍。又或者设法让她“无意间”看到一些个律令或者故事,再或者诱她出门走走,接触些性情爽朗的贵妇。惹得包惜弱道:“奇怪,近日怎么总有这些东西在眼前晃?”
完颜康笑道:“大约是您上心了吧?我开始不认识契丹字的时候,放到我面前也只当是花纹,后来认识了,才知道每个字都是有意思的,不经意就将意思默读了出来。我倒常看这些,如今爹不在家,我常来陪妈,妈才觉得看得多了。”
包惜弱的表情并没有放松,忽然问道:“改嫁没有错,是不是嫁了敌国之人错了?”
完颜康愕然,待要说话,包惜弱已经点点头说了句:“我好像明白了。”完颜康不由问道:“妈,你明白什么了?”包惜弱指腹轻拂他的眉毛,轻声道:“误了你。”说完手指移到他的唇上一封。弄得完颜康心中惴不安,他很担心包惜弱承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昔日包惜弱想问不敢问,如今情形掉了个个儿,变成完颜康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包惜弱察觉出他的不安来,主动对他讲:“事已至此,担心也是没有用的。”
完颜康懵逼.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