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往会宁去,完颜康的感觉与上一次大为不同。上一回是与完颜洪烈同去,一路上全有完颜洪烈张罗,什么心也不用费,看到的满眼花团锦簇、风光无限。这一回,虽然有仆散安贞指点、完颜承麟襄助,作为正使,他还是发现了许多问题。
头一个就是撒哈林之前说的,猛安人的银样镴枪头。这腐化堕落的程度,直追八旗子弟!完颜康终于读懂了仆散安贞说的“不要生气”是什么意思了,再度上演了目瞪口呆.jpg.
承平日久,军队战斗力下降,这是完颜康早就有的心理准备了,但是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是颇威武雄壮的,衣甲鲜明,刀枪耀眼,连马都显得肥壮有力。作为一个根本没有接触过军队的人,完颜康这个时候感觉还是挺不错的。他如今一切确是“纸上谈兵”,不止是指挥作战,还包括评估士卒的战斗力。
完颜康的军事水平,如同他的造反能力一样,理论素养是一等一的,或许当世许多大将读过的兵书加起来都没有他多,然而他的实践经验——零!此时的完颜康,对于造反和行军,都没有什么直观的体会。
出中都第二日,完颜康便想:独立出行,这是一个好机会。
他表现得很积极,绕着队伍转了好大一圈,个人感觉还是比较满意的。以前也曾风闻过“如今女真人并不如开国时彪悍”这样的说法,现在一看,还是人肥马壮——这样的兵打个一般的仗,比如策应一下应该还行。
抱着这样乐观的态度,完颜康开心地邀请随行的官兵与他比试武艺,这是他能想出来的与官兵拉近关系的一个比较靠谱的方法。无论是史籍记载,还是完颜康自己的计划,这个办法都不能算是土气。他还有年龄的优势,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喜欢与人较量武艺,太正常不过了。
几场比试下来,他完胜。
这就不太对了。
撒哈林冷眼看着,嘲讽道:“别白费功夫了,没用的,他们就这本事。你再弄,他们脸上不好看,当心弄巧成拙。”完颜康不信邪,却又知道撒哈林从不无的放矢。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悬赏百金,但求一败。重赏之下,也只求了两个与他平手的人,一个是军官,另一个却只是个小卒。完颜康知道,自己习武占了优势,然则以他的年纪,居然打遍军中无敌手?怎么看也不太对。
因为赢了比武,完颜康又被撒哈林一通嘲笑:“谁能打谁不能打都看不出来,你还是不要带兵了。”
完颜康顾不上跟他斗气,向他请教。撒哈林嘲讽力强大,对完颜康倒是不藏私:“看他的样子。你见过打架的时候昂首挺胸的吗?都是弓着腰背蓄力待发的。上手试过吗?那肉都是松的。再看他们听号令时的行动,拖拖拉拉。还有,你每日起得太早了,他们心里很不愿意陪你早起。”
完颜康稍加思索,便去寻仆散安贞与完颜承麟,气愤地道:“人人都让着我,还有什么意思?”仆散安贞一捋须,与完颜承麟脸上都现出一丝尴尬的颜色来。完颜康这些时日的举动,他们都看在眼里,心里也不是没有嘀咕的:这是要干什么?
完颜康有一个惯会有手段的爹,人们当面背后夸着“贤王”,对完颜洪烈的心机也不是没有认识的。现在见完颜康这样,便以为他也有什么诡计。等他跑过来抱怨,两人又失笑:毕竟年轻呀。
笑完又有些尴尬。仆散安贞干咳一声,干巴巴地解释道:“他们,就这个本事啦。”
完颜康目瞪口呆.jpg.
犹豫着向仆散安贞确认:“不至于吧?我学的武艺虽然也算高明,却不是顶尖,我才练了几年呢?怎么会?”
仆散安贞对他印象不错,且此事又不是什么秘密,索性说开了:“如今的猛安,不比当年啦。世子不要以为这是一句客套话,又或者是泛泛之谈。”完颜康还是不信,问道:“我也听说过一些,想来没上过战阵的兵,比见过血的,总是差着一些,可为何会差了这么多?”
完颜承麟咳嗽一声,完颜康倏地转头,目光灼灼。完颜承麟不好意思了,勉强说了一句:“这又岂是见没见过血的区别呢?”
话既说开,两人也不再多作隐瞒,你一言、我一语,都告诉了完颜康。
自打有了大金国,吞辽灭宋,占据了不少肥美之地,作为征服者,女真人理所当然地享受了起来。谁的军功多,谁的特权就大,谁圈占的地盘就多。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家族所占有、享用的资源就多,养出纨绔子弟的概率被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
完颜康道:“我听说的可不是这样的,不是才打赢了宋国吗?宋国有那么弱吗?真那么弱,早就被打死啦。”这也是他判断金国兵力的一个依据。简单地说弱或者强,未免太过粗暴,弱里也有等级、强里也有等级的,不是吗?
仆散安贞苦笑道:“那不全是猛安人在打呀。”
“什么?”完颜康再次惊呆了,“还有什么?”
完颜承麟看他是真的对这些不懂,接过话头来给他讲课。完颜康说完颜洪烈对兵事一窍不通,他自己在别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完颜承麟与仆散安贞你一言、我一语,给他补了一回课,完颜康这才闹明白,现在金国的主力,可不是开国时的猛安谋克了。凡有征战,还要抽取汉人充作兵丁,此外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的兵源,比如契丹人。契丹人虽然战败,还是有部分兵马成建制地保留了下来,比如乣军。契丹的乣军战斗力很不错,女真人也不能轻视。在大部分人或往西辽,或是战死等等之后,还有部分乣军并入了金国。
打仗的时候,汉兵和契丹兵的战斗力,现在比女真兵还要强那么一些。此外,女真兵里还保持有战斗力的,倒是与完颜康判断得没有太大差别——在东北,条件恶劣的地方,一群没有南迁的女真人,你可以叫他们生女真。
完颜康有点绝望:国家都盯上的资源,这个墙角想挖有点困难啊。再看身边这两位,一脸的忧国忧民,仆散安贞是欣慰的:“世子如此关心国事,是国家之福呀!”完颜承麟也说:“世子当努力,为国分忧。”
完颜康快要哭了:【我是来造反的啊!手里铠甲有了、战马有了,现在告诉我找不到人,人干事?】
不反就要死得惨,完颜康很快收拾了情绪,心道:果然还是需要出来一趟的,否则闭门造车,怎么能够成功呢?生女真拉拢不易,然而事在人为,无论如何,这一趟过去,刷一点好感度总比没有存在感强得多。
转而对仆散安贞虚心请教。在他拉下脸来的时候,仆散安贞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担心他失了勇气,就此沉沦,不想他又斗志昂扬了起来。解答起他的问题来更加尽心。
经过他的解释,完颜康知道了,契丹人曾经“叛乱”过。经过完颜康的分析可知,契丹人降得未必真心实意,女真人待契丹人更是防范,双方都少了那一些诚意,女真人想要消化掉契丹人,对契丹人又不是一视同仁,契丹人心理落差也有那么一点大,于是乎反了。虽然被镇压,这火苗到底是埋下了。金国对于乣军,也是且用且防范的。再有汉人,人口太多,也不可能消化得了,利用,给予官职,却又防着汉人爬得太高了掌大权。
仆散安贞解释完了,自己也有些灰心,安慰完颜康道:“事情也没有坏到无可救药,世子宜自努力。”
完颜康心道,那就是彻底玩完了,皇帝根本看不清局势,还那儿跟李安全置气呢,好容易有个贤王,搁那儿一心造反。算了,我还是也反了吧。
打起精神,向仆散安贞请教行军布阵的办法:“带着这样的兵马,要怎么打仗才能赢呢?看起来很危险啊。”
这是仆散安贞的强项了,便以本次行军为例,给他讲解,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他讲的好些个与兵书上有验证,又有许多与兵书上全不一样。
完颜康好奇问他这是为什么,仆散安贞有一个好学的学生,也乐得多讲一些:“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世子难道忘了,咱们的兵马成色杂乱?”各族人都有,不同的成份之间,其装备是不一样的。真个调动的时候,如果忽略了这种差别,行伍就容易拉开层次,为人所乘。
除此而外,仆散安贞又教他行军传令的法门:“命令须短浅易懂,军汉们目不识丁,你文绉绉下一大堆的命令,他们听不懂,岂不误事?又或者临阵交接之时,命令尚未下完,敌军又掩杀而至,便是自寻死路了。”
完颜康一一记下了,又听仆散安贞讲什么行军布阵之道。他对布阵很有些不解:“这不是等着别人来打吗?并不灵活。”仆散安贞笑道:“错错错,岂是摆设?关键是变。凡阵必有变,不变的,就是没用的阵。这与号令是一个道理的。战场之上瞬间万变,怎么会给你详尽规划某队如何变的时间?事先排演好了,出某旗号,某队便是如何变化,岂不快捷?比如包围敌人,左翼左抄、右翼右抄、中军押上。这分作三股,便是最简单的阵了。省得临阵再分兵三路。”
一路上,完颜康只觉得学会的实用技巧比先前十年学会的都多。只恨在赶路,根本没有机会操练。如是月余,便到了会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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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宁正在下大雪,到了之后完颜康依照这一路所学,下令安营扎寨,又巡视营地,也是似模似样。
当地官员接了,完颜康还记得会宁府一个姓徒单的留守,是他当年到会宁时见过的。笑用女真话问他:“数年不见,老翁可好?”留守万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颇为感动:“蒙世子垂问,一向很好。”完颜承麟大为诧异,暗道,世子倒是个细心的人,这一点与赵王可真像。
祭陵之事自有官员张罗,完颜康只消穿着大礼服,照着礼仪走一遍即是。事情办完,完颜康很想多留些时日,再往北走一走,多考查一点,便说昔年也来过会宁,很想再多走走看看。
仆散安贞道:“这倒还罢了,世子出来一趟,难道不要往中都去捎些礼物吗?不如再停留数日,将礼物备齐再走。”
此举正合完颜康的心意,暗道,眼下一时无法招兵买马,留下点印象也是好的。笑道:“我自去捉些野物来!”向完颜承麟发出挑战,要看谁个猎得多。完颜承麟有心陪他玩耍,含笑应了。
完颜康摒弃护卫不用,只征些本地土著。他一路学了些行军宿营的法门,战阵的门道还不清楚。本地土著打猎是一把好手,也有些配合,令行禁止上却差了不少。完颜承麟见了,笑问:“如何?”
完颜康赌气道:“你等着!”
完颜承麟又一鞭马:“好!我那儿可见着狼了,你这里只有山鸡兔子,可要小心了。你的人马还有些生疏,遇到猛兽,千万小心。”
完颜康眼看着他带队前奔,自己这边一通鬼叫,队形散漫。不得已,完颜康“身先士卒”,纵马上前为他们开路,带起他们的士气来,猎了些野鸡野兔之类。他常年骑射,箭法倒是极准,也往城外打过猎,射这些倒是箭无虚发。
众人见他年幼却箭法高明,都喝起彩来,渐渐服他。完颜康这才渐能指使得动他们,依旧有些吃力。众人非不愿听他的,而是习惯了各行其事,有时又听不懂他的号令。完颜康讲的也是女真话,众人听了总要慢半拍才能想明白。
一日下来,完颜康这一队却是输了,众人心中惴惴,恐他生气。完颜康先不训斥他们,与完颜承麟约了明日再比:“明天再来。”完颜承麟道:“你这般年纪,一日内能驱使这些人,已是不易。他们毕竟不是训练过的士卒,明日再比,也不过如此。”
完颜康道:“明日比过便见分晓。”
仆散安贞自以辈份高、年纪大,不预其中。但见完颜康气鼓了脸,也觉得有趣,顺手指点了他几句:“你才征的人,武艺都是不错的,错在你。领了生人,要先整号令、分派队伍,使他们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完颜康所领的,乃是乌也与特斯哈二人出身之部落猎人,彼此陌生,仆散安贞一眼便看出不妥来。手把手地教他如何领兵,如何训练简单的战阵。完颜康依他指点,一一纠正,过不几日,便渐有了点模样。
天冷无事,又没什么熟人吃酒。仆散安贞见他学得快,心情也好。索性多教他一点:“慈不掌兵,小王爷总想着样样周全,这样是不行的。样样周全,便是样样不齐全。没有不打士卒军棍的将军,也没有手下不死人的元帅。心软不是件好事。心一软,想护得人人性命,便是要让大家伙儿一块儿去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完颜康愈发虚心,连完颜承麟也跟着学了好些实用的经验。
会宁周边渐不够他们两个折腾了,队伍越行越远,完颜康也见识了不少上京路猛安人,于各处战力有了一个粗疏的评估。
过不数日,仆散安贞又提醒完颜康:“世子冲杀在前,能够振奋士气,也要记得,眼下是行猎,猎物打死便死了,剥皮吃肉,骨头泡酒。打不死的,圈养起来,还是剥皮吃肉。翌日到了战场上,你面对的就是人!人与猎物,是不一样的。人心难测呀。”说着,又唏嘘了起来。
完颜康这一回悟得很快,问道:“您说的是征伐之事?”
仆散安贞却不再说话了。
完颜康对完颜承麟吐吐舌头,两人又比试起来。
完颜康渐渐于指挥这事得心应手,礼物也堆积得差不多了,仆散安贞便劝他早回中都。完颜康思忖着再留也是无益,欣然同意。仆散安贞先派斥侯去探路、往沿途驻扎地通报,不想斥侯回来却说:“雪下得太大,道儿不好走,怕要耽误了。”
仆散安贞下令清雪开路,起初,完颜康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新的情报送上案头:沿途有游骑路过。仆攻安贞与完颜承麟的表情,瞬间严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