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村离牛家村不过数里,天上明月高悬,一行人趁夜赶路,不多会儿便到了红梅村。时候正好,红梅村秋收将尽,来得早了农家正忙碌时,田间哪里都有人,直奔坟地,可就招人眼了。饶是如此,还是像做贼的一般。
先摆了香烛,烧些纸钱,与包惜弱在坟前祷告一番,再起出棺木。二十年过去了,尸骨与薄皮棺材都已腐朽,也没甚好陪葬,包惜弱看了大恸。完颜康安抚着她,亲卫们手上加紧,不动那腐败得七零八落的棺材,取锦袋将骨头拣了出来,再装到木盒里。只是两把骨头,盒子并不大,将将装得下,又放香料等以压秽气。
办完这些,再将坟土回填,人人一头汗。完颜康带来的都是年轻小伙子,阳气颇足,战场上人也不知道杀了多少,迁个坟倒没人有惧怕之意。盖因迁的不是普通的坟,须得小心在意,不敢有所毁伤,这才忙了大半夜,将装了遗骸的两只木盒端端正正供在车里的时候,天边泛起鱼肚白。
完颜康办完这一件大事,心里颇为释然,见包惜弱有些劳累的样子,便说:“咱们先回临安,明日或是后日再启程。”包惜弱低声道:“不赶紧回陕西么?你与斫答说好了的,秋收便回,临安这里秋收将尽,陕西便快要开始秋收啦。再说,不让你外公外婆入土为安,我心里也不安宁。”
完颜康低声道:“这个需得回临安安排。否则这一路上若遇上什么贪婪的官兵,看到匣子要打开来检验,岂不麻烦?我都安排好了。”
包惜弱一听,也确实是这个道理:“要怎么安排?”
“我已经订两具棺木,只说家里长辈亡于他乡,如今迎回祖籍便是。这里不好久留,到临安去现买两具,雇上车拉着出城。先时不带来,是怕行事不方便。如今只要使接了棺材,咱们在城外候着就是了。”
这样的安排还不错,包惜弱道:“那便依你。”完颜康有心让她在临安歇一天,又怕带着遗骨进城不方便,只好说:“妈,你先在车里睡一会儿。”包惜弱摇头道:“我现在睡不着。”完颜康情知此时说什么安抚的话都是隔靴搔痒,便引她说话,问些:“外公外婆是什么样的人?”
不多时,便回到了临安城,完颜康奉包惜弱在城外等候,却使薛阇进城取棺森,并在临安买的一些种子。他这一路,各地都取了好些种子,又以为临安是天子脚下,凡有好物当自此地始,又在这里买了好些占城稻种。
也是凑巧,才等不多久,远远便见到一骑飞来,完颜康眼风扫去,自有亲卫近前打听。往一个茶水铺子里买了些粗茶糕饼,三言两语便打探完了,回来略有些着急地说:“元帅,朝廷……呃,金国派了使节过来!”
完颜康问道:“是已经到了,还是在路上了?”
“在路上,来的是三王爷家的世子,还有翰林高景山。”【1】
完颜康心里叫苦,不说三王爷与完颜洪烈交好,两家熟得不能再熟,便是高景山,也是他的熟人。高景山进士出身,擅作文章,完颜康小的时候在宫里读书,他便是翰林。后来完颜康长大了,熊得一塌糊涂的时候,高景山也升了官儿。这一回却是被派了来做使者。两国无论关系如何,派出来的使都得是体体面面的,三王爷家世子,身份有了;再加一个高景山,才是显得出金国的文明昌盛。
包惜弱揉一揉眼睛,道:“咱们等到了东西,赶紧走。他们两个都是熟人,不幸撞见了,可就糟啦。”
完颜康道:“别急,他们还在路上,遣使修好,总是要先问个信儿的。只盼他们路上可别叫反金的侠士给捉了去才好。不过有高景山盯着,倒不妨事,他是个斯文人。”包惜弱一点头:“他教过人,人倒不错。”
说话间,红日高升,却不见薛阇等人回来。完颜康也有些不安,包惜弱更是心头直跳:“康儿……我总觉得有些……”不好。
等到正午时分,还是没来。完颜康当机立断:“不要在这里等了,先寻个僻静的地方落脚,再来打探。薛阇不是办事不牢靠的人,必是有事耽搁了,待我去看看。”包惜弱道:“你可小心。”完颜康放到临安的探子,早将临安周边地形探得明白,完颜康记得这里附近有一所庵堂,预备将包惜弱安顿在那里。
蒲察阿懒一扬鞭,驱着骡车往庵堂去,薛阇却于这个时候回来了。见面先请罪:“回来得晚了,请元帅责罚。”完颜康道:“这个却是不急,且走且说。”路途中于无人时,将遗骸装入棺木。也不用另择他处,只往先前择定的庵堂里去。时人常有这停柩于庙庵的举动,给些香油钱,尼姑还为念了两卷经。薛阇这才细说了缘由:“今日有妇人到临安府喊冤,千不该万不该,事情太离奇,看客忒多,将路堵了。”
要是单个人,怎么也挤出来了,这还带着好些粮食种子,还有两具招眼的棺木。薛阇只得等待。完颜康嘴欠,便问了一句:“是什么官司?”
薛阇道:“是一个妇人,状告她后夫呃……谋害了她前夫。”
完颜康简直无言以对,薛阇顿了一顿,道:“为了十五贯。”
“十五贯?”这个词好耳熟。
薛阇低声道:“这妇人嫁了个丈夫,读书不成,改做买卖,又折了本钱。他岳父心疼女儿,接济女婿十五贯,与他做本钱。背了钱回来,只得一妾在家,戏言是将妾卖了十五贯,不日有人来领。这妾思念父母,连夜回娘家告知。路遇一个卖丝的后生,结伴而行。也是巧了,这后生卖丝,巧巧得了十五贯。剩下这妇人的丈夫独个儿酒醉在家,却是被贼杀死了,钱也被贼人卷走。妇人告官,将这后生与小妾一同问斩。妇人自己却于道上被个山贼劫作夫人,更是巧了,这山贼便是昔看杀她丈夫的贼人,偶一说漏了嘴。这妇人更到临安告状来了。”
完颜康五雷轰顶,这十五贯的故事,他听过啊!卧槽!这不是明代小说吗?【2】完颜康茫然地张望,正逢包惜弱过来喊他去吃斋饭,也听着了这个故事。这后夫杀前夫的事儿……完颜康心里全是草泥马了!
薛阇只知完颜康身世有疑,再想不到他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原原本本说将出来。包惜弱和完颜康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了。完颜康更觉对不起包惜弱,她父母因完颜洪烈的谋划惊惧而亡,她却碍于自己,不曾逼迫追究完颜洪烈。自己呢,明知完颜洪烈心机深沉,却又深感其恩。
直到庵堂里敲起钟来,完颜康才惊醒:“妈,先用斋饭吧。”
包惜弱心里也有些乱,她近日连受冲击,诸般思绪纷飞,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拖着步子到房里坐下,看着饭碗发呆。
完颜康也没心情吃饭了,胡乱扒了两口,想说个闲话逗包惜弱,好引得她吃些东西。庵堂却又来课了,一把粗鲁的嗓子叫了出来:“还有喘气的吗?”这声音有些耳熟,侯通海!接着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王爷,请进。”
【卧槽!卧槽!卧槽!他怎么来了?】完颜康现在连眼前都是草泥马了!看一眼包惜弱,很好,害死她父母的仇人来了。别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包老秀才夫妇遗骸正在庵里供着,刚听了那么一件事儿,完颜洪烈再过来……完颜康也有点绷不住了,手有些痒,想掐……
包惜弱冷了脸,完颜康深呼吸了几下,低声道:“我去看看,别叫他们惹出事来,害我们也走不脱。”包惜弱道:“你去吧,可别掺进他的事儿里去啦,咱们还有正事儿要做呢。”
完颜康答应一声,出来反手将门带上。这庵堂原就不大,完颜洪烈正沉着脸,承受手扔了块银子与庵主要他办斋饭来。看到完颜康不由一喜:“康儿?你怎么在这里?”完颜康一摆手,完颜洪烈便住了嘴,两人另寻了一间静室说话。完颜洪烈身边不见了裘千仞,只余得侯通海等几个歪瓜劣枣。
两人坐定,完颜康问道:“躲高景山?”
完颜洪烈苦笑道:“是啊。只恨我一事无事,无法再回大金国。天幸你福大命大,没被留在汴京。”汴京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却无法再回去了。他想谋反,他大哥这会儿估计也想弄死他,不拿到武穆遗书作资本寻儿子,他便没有别的通路了。岂料临安皇宫也去了三四次,却总没有找到东西,只好推测是不是被转移往了别处。
才推算出些眉目来,金国使节来了!他那个蠢大哥,因为大败红袄军,派使过来宋国耀武扬威来了。一整个使团呢,完颜洪烈只认得几个头儿,底下的人一概不识,可他们保不齐就认得自己!只得提前避了出来。不想遇到了儿子,真是意外之喜。
完颜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