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单衡并没有放弃给完颜洪烈上眼药,而且上得合情合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没有一个“上皇”甘心失去掌控一切的地位。自动退位的,也要将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
一瞬间,完颜康心里浮现出一句话“你每到一地,便多一上皇”。已经有两个要复位了,第三个、自己的这一个呢?什么情谊都不管用了,他亲手将所谓父子之情埋葬。难道现在还要亲手将那个人的本体也埋掉吗?
徒单衡没有再进一步,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总有一天会收获血腥的果实。王讷已经不是昔日的小王爷了,随着完颜康三个字被放弃,他与完颜洪烈的父子之情该到头了。亲生父子,尚要刀兵相向,何况他们?
完颜康仰面望向西墙,那里一整面墙壁被一张大大的舆图占据着,新画上的粉线勾勒出西夏分裂的情状。完颜康心思转动,突然问道:“如果,我们按兵不对,我是说,对汴京按兵不动,作出全力平定西夏动乱的样子来,他们会怎么做?”
斫答接口道:“趁火打劫!汴京可恨你了!”
这是不需要说的,金主现在的仇人就是这个前侄子。如果不是有南宋在牵制,他能举国之力,讨伐逆贼王讷。
徒单衡手里掌着灯,火苗跳动中凑近了墙壁,摇头道:“原本可以装作腾不出手来,坐山观虎斗。咱们拒绝了临安,还取了这么个名儿。”太拉仇恨了,当心两家合作来揍你!
一步看似抽身退步休养生息的好棋,能演变成这个样子,也是大大出乎张柔与史天倪等人的预料。张柔沉思了一下,问道:“蒙古呢?他们会怎么办?咱们会因为西夏,提前与蒙古人交锋吗?”史天倪接口道:“不可!难道忘了当初为什么与蒙古约定互不攻伐了吗?”
此时的舆图上,其混乱程度堪比当初野狐岭,虽然行军路线比当时明晰,各势力之间可能的行动却比当时复杂得多。金主爱抽风,西夏在内乱,临安朝廷最终决策者比金主明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行为全是不可预测的!
只有等。
完颜康忽然一笑:“我们都错了,将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手里的长杆在舆图下半部划了一个圈,“这样,需要我们多考虑多少?”又在上部划了个圈,“我们真正要想的,只有它!”蒙古!
“它会趁势并吞西夏,还是趁机南下?”
徒单衡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看,又回忆了一下铁木真的行事风格,慎重地道:“蒙古兴兵,看似横蛮粗暴,其实精打细算。若是报仇,早该与大金国决一死战,却偏偏中途西征。很早便侵伐西夏,却直到现在也没能彻底并吞。对他们来说,只有划算不划算。哪里好打,便打哪里,硬骨头留下来,慢慢啃。”
完颜康心头一动,低语道:“它停不下来了。”现在的蒙古养活底层、满足上层的主要方式不是靠自己发展生产力,而是靠抢劫。一旦总头目不能带领大家抢到满意的财富,就是帝国崩溃的时候,除非帝国转型,自己发展生产,自给自足。而在帝国膨胀的过程中,必须有足够的战利品才能带来动力。
徒单衡道:“如果能够助西夏一臂之力,令彼知难而退……”
斫答慢慢看了徒单衡一眼,心道,精得跟只狐狸似的,好像真能猜得到小王爷的心思。呸呸呸,已经不是小王爷了。
张柔慢慢地问:“我们这样忌惮别人,别人难道不会忌惮我们吗?他们会怎么对我们呢?”
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徒单衡撇撇嘴:“怎么对我们?顶多两方联手,不可能超过三方,超过三方,他们自己人就会先打起来的。有蒙古,专盯蒙古。没蒙古,盯着汴京!宋国自己不敢打过来的。”
多简单!
史天倪有点好笑地道:“徒单大人,不一定会打的。为什么不想想,蒙古也不想与我们现在动手呢?”
徒单衡有些恍然,看向史天倪的目光带了几分诧异、几分探究。史天倪大大方方地立着,不显一丝局促。徒单衡点点头:“不错,这是最好的情况了。”言下之意,还是不能侥幸。
便在此时,外面响起叩门声,蒲察阿懒轻轻走了进来,对完颜康道:“殿下,夏使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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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旺与李德馨兄妹联袂而来,步履匆匆,带起丝丝凉风。完颜康已至正堂坐定,文臣武将分左右坐于下手。见到完颜康,李德旺一拱手,道:“殿下,十万火急。说来惭愧,敝国生乱,家兄受困。还望殿下施以援手。”
完颜康微微点头:“坐。”
李德旺坐下后,不再客套,将西夏发生的事情,逐一道出,末了起身一礼:“还望殿下相助。数日之前,多有得罪,但救得家兄脱困,殿下尽可与家兄再议出兵之事。”
代他哥哥妥协!选择了他的哥哥而不是父亲!这样的果断令完颜康心生诧异,印象里,李德旺是柔弱的,不想他之柔,于弱之外,还有韧。真是不能小瞧人。
徒单衡一挑眉,幽幽地道:“贵使终于显出决断来了,选得不错。还是夏主更可靠些。”口气带着丝丝缕缕的深意,似乎在提醒完颜康,上皇不可靠。
他之本意并不在西夏,入得夏人耳中却显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高傲——你之兴亡在于我,我自从容点评。李德馨脸色苍白,却不肯让人小瞧了去,坚定地说:“天意如何,尚未可知,不屈之人,天自助之。我的哥哥,不弱于人。”
徒单衡心里尴尬,西夏之事,他其实已取中了史天倪的观点——蒙古不会过份插手,这个时候大周帮谁,谁便能赢。到得最后,已经不觉得西夏之事有什么为难的了。而他关注的重点,还是在新建的周国本身。完颜洪烈就是个□□,必须得拆!哪知戳了李德馨的痛处!处在李德馨这个情况下,敏感是难免的。
完颜康却因这一句话心头一颤,在这样的场合,前途未卜之时,他居然觉得那个活泼灵动骂他贱人的姑娘活转回来了!他居然还觉得这姑娘这个样子很不错!
【真是犯贱!】完颜康暗骂了自己一句,又多看了李德馨一眼,越看越觉得不对味儿,赶紧收回了目光。
李德旺等不到回答,不得不催促了一句:“殿下?”
完颜康垂下眼:“你我为盟友,边境陈兵不多,容我调集兵马。”
李德旺舒了一口气,思忖自己去找哥哥也帮不上忙,不如留在陕西斡旋,知道周廷内部接下来需要讨论,识趣告辞。李德馨有点茫然,旋即醒悟,深吸一口气,对完颜康道:“我大哥从来信你。”
完颜康一口气咽在喉咙里,险些呛到,连连点头,运气行功,呼吸平缓了才说:“我何时负过他?”
李德馨垂下了头:“愿永不相负。”
气氛有些诡异,眼见李德旺兄妹走远,徒单衡咳嗽一声:“西夏是不能丢的。”一声打破了迷一般的安静,大家都活跃了起来。大周不能为西夏押上全部家当,还要防备蒙古与汴京。完颜康其实说了谎话,两国为盟友不假,至于边境……陕西与西夏相邻,原就是完颜康的大本营,“边境”陈兵不多,但是陕西的驻军绝对不少——相对于当年的中都来说,陕西也算上对抗西夏的前线的。
新兴的周国西部,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才祭完天,盟友便闹内讧,这兆头并不好。这一战必须有点成绩,完颜康甚至批准调集了大量的火器。三日后,集结完毕,完颜康并未亲率大军,而是派出斫答与史天倪搭配,开赴西夏。
李德旺见状,感谢过完颜康之后,要求为向导:“敝国境内,还是我熟些,更好与家兄联络。请留舍妹在贵国,以免奔波之苦。”托付家眷什么的,是很平常的事情,完颜康答应了。
此举出乎了李德馨的意料,她想说,她也可以上阵杀敌,并不想留在周国,国内动乱,可以预见有一场大清洗,嵬名氏近枝不知道还有几人。不如她回国,她可以死,二哥若是折了,大哥生死未卜,侄儿现不知在何处,嵬名氏的血脉或许还有别人,可她们家就算断绝了。
不行,必须阻止!李德馨站了出来,怎么想,便怎么说了。
李德旺有些难堪地道:“你又淘气了!好好在这里住下,等我们接你回家。”完颜康微笑道:“若有事,他们会先带令兄回来的,至于公主,愿意随我去见一个人吗?”
李德馨一怔,问道:“为什么?”
完颜康不卖关子:“见了,你就知道的。你不要为令兄复国做准备吗?”
李德旺带着丝丝惊喜:“难道殿下早有准备?”
完颜康道:“并不早。获悉令兄出事之后,我才想着的。好了,不要错过了时辰。”李德旺心道,大哥曾说过,王讷是个周到的人,看他想得这般多,可见是认真的了。心头的大石被搬开了一丝丝。
李德馨目前兄长离去,斟酌着措词,却见一道烟尘滚滚而来,一个背上背着皮筒的小校奔到近前,喊道:“汴京的急报。”左右验过他的身份,搀他过来。听他喊道:“金主驾崩了!”
完颜康心头一喜,换个时候,他会为这位便宜大伯伤感一二,现在心头却明明白白地开着喜悦之花。
徒单衡一声冷哼:“他终于做了一件好事!”说完又有种流泪的冲动,这个昏君怎么不早死几年呢?
金主用他的死,缓解了周国的担忧。虽然是个掉链子的皇帝,他死了对国家有好处,但是皇位的交接,作为风险与波动最大的职位交替,不可避免地会让国家产生空隙。有这样的空隙在,仇人不把握简直没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