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辉结结巴巴地问起他并不熟识的两个鬼魂近况。
虽然人不在面前，但此时此刻的苦槐山为红莲业火笼罩之地，一切变故皆在照羽感知范畴，故而他确实知晓如今的鬼与离珠是何种状况。算不得好。
但照羽无意再干涉他们二人之事。
鬼只需要走最后一步，若能从红莲业火中走出便可得新生；至于离珠，若是想活，他自会出手相助。
既然离珠已经心存死志，照羽也无意强留她在世上。世间人的生死各有缘法，而道法自然，他很少会强求。
但朝灵渊在需要的时候，总是能扮演最善解人意的那个角色，何况他确实需要离珠活着。奇水大泽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当重要的地方，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在奇水大泽与照羽相见。离珠之前若是死了便也罢了，既然承了照羽与他的因果，此时此刻，便不该死。
他看着脸色紧张的越清辉微微一笑，对照羽玩笑道：“奇水大泽上有我特意炼制的洞府道场，若是就此失了主人，被别的幽魂妖鬼占去，向来不是一件美事。”
于是如越清辉希望的那样，照羽和朝灵渊暂时避开了玄清剑派的一行人。
一处坍塌的佛塔。
愿织城中有很多人死在红莲业火下，此地亦有三具惊惧而亡的尸体横在乱石中。但在场之人皆能看出他们三人乃是横死于神通术法之下。被越清辉嘱咐随行的玄清剑派弟子目光一闪，意外看向对于自己一行人不闪不避的鬼魂。
这位剑宗弟子也是剑修，前不久方才破境，剑意尚未达到内敛的程度。剑宗的剑通常包含凌然刚健之意，寻常阴属鬼物每每见到皆会本能避开。何况他们一行人中还有一位红莲业火宿主。
这将散的魂魄，似乎有求死之心。
离珠的魂魄淡如烟气，再过不久就会彻底消散。朝灵渊见状，当即以幽魂三叹的第二式流萤百草结秋衣，为离珠重新塑魂。离珠身上本有第一式的前因，接受第二式的力量便是顺理成章。
朝灵渊总喜欢多做几手准备，此时此刻也派上了用处。
点点荧光自周遭本因悲死剑意枯萎又在羲和光辉下得新生的草木间飞起，覆盖在飘渺魂魄上，宛如为其裹了一件浅绿色无缝天衣。幽鬼之间竟有生意。
一点洞玄真火落在幽魂的眉心。
于是魂魄被稳定后，戾气尽洗，连前尘也淡去，只露出一副茫然而无害的神情。剑宗弟子看着这一手神通道法，心有所悟。
离珠本以为自己将会死去，前往那往生彼岸，或受十八层地狱的折磨，或入那畜牲道里赎罪，却在浑噩之际听到朝灵渊的声音。
“你若死了，奇水大泽是要交给你最不喜欢的修士来管理吗？”
若是能放下凡人时的那些为自己而死的亲人朋友，她便不会在蚌妖意识的蚕食下始终保持清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牵挂。
如今仇了了，恩情却未还。
于是离珠努力地睁开眼睛，茫然而惶惑地看着面前的一行人。满城火光将天空映出霞色，便如同奇水大泽上，照羽向她伸手时的景色。
仿佛新生。
朝灵渊将离珠交到那玄清剑派弟子手上。剑宗弟子的人品可靠，又有一定的实力和背景能保障离珠安危。
经过红莲业火的罪罚，离珠陷入前所未有的虚弱境地。即便是凡人时，她也不曾孱弱到畏惧山间野风。她其实很少与人有过深的交流，如今躲进剑宗弟子拿出的甘露碗中，浸泡在对鬼魂有极大好处的升清灵水里，既有对修士的排斥，又知道自己理应感激。
她兀自愁思。
朝灵渊已经救人，照羽见状便也出手，传离珠一套剑法，名为“雪尽春生”。
剑宗这位弟子认出这套剑法本属于北州一个名为寒山雪的宗门，因北州内乱覆灭，门中剑谱散佚，《雪尽春生》便是其中之一。
而他能认出，是因为玄清剑派留有半篇副本。
这套剑法是意剑，对修为要求不高，取草木向阳之生意，乃是寒山雪最核心的三套剑法之一。在水木属意境剑法中的杀伤力可说名列前茅，但更为人称道的乃是它的养魂效用。
年轻修士想起前端时间为愿织城之事做准备时看过的舆图，奇水大泽似乎有一片芦苇荡。这位身怀羁羽传承的前辈，果真在剑道上有相当深的见解，只是眨眼间便能为这位离珠道友挑出最合适的剑法。
等再回到越清辉所在的修盟修士暂驻营地，越清辉正和一位元婴法修站在隔音结界中说着什么。而修盟的部分增援已经来到，自阵法处脱身的一位元婴剑修听了捧着甘露碗的弟子所言，便取出一柄葳蕤鬼剑赠予离珠。
妙品九阶的木属鬼剑，相当罕见的一件法宝。
随即这位姓黎的元婴剑修很是热情地问起离珠今后修行之事，又问她可愿修功德道。
中州鬼族最主流的便是功德道，这也是鬼族能够在仙道道统昌盛的中州能有一席之地的原因。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不沾因果、不染血腥的功德道鬼族，除了看起来阴沉，其实与寻常仙修无异。
离珠无措地看向照羽与朝灵渊，照羽转过头来，对她点点头。
她冷静下来。
而朝灵渊微笑着向她做了个手势，她犹豫了一会儿，对剑修点点头。
黎姓剑修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又赠她七道蕴含元婴剑修全力一击的剑符。
而听闻她欲修功德道，今后将要长居奇水大泽镇守一方，其余玄清剑派弟子顿时喜上眉梢。倒是有几位衣上未绣桃花枝叶纹路，也未配剑玉，显然并非是玄清剑派之人的修盟修士脸色不太好看。
玄清弟子中几位擅长道术的修士，在询问过朝灵渊，确认离珠状况不错之后，直接就地为离珠布置七情六欲关与九转炼心劫。
照羽在这之前也只在桃源村中见过江凌师姐妹布置此类偏向阵法的法术，此时见到便多看了几眼，却是同出一源的手法。只不过这几位修士明显更老道。
他于是想到凌雾的剑。
仅仅是筑基弟子，便在羲阳剑法上有如此造诣，若是方才越清辉所言的五师叔，又是否能让他觉得精彩？
对于四方剑会一行，他生出了更多的期待。朝灵渊觉察他忽然变化的情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剑宗弟子。他对照羽此前简单的经历了无指掌，此时微微思考便明白了照羽的想法，不由得哑然失笑。
不过剑宗的五师叔其实并非火属剑修，对羲阳剑法的了解大概达不到照羽的期待。
但剑宗此次到天澜城的人中确实有一位将羲阳剑法作为本命剑法修行的剑修。一个会让相当多的人意外的人物。
于是抬头看了一眼湛然长空的飞鸟，朝灵渊又将那位五师叔的事情按下了。
而那厢待离珠通过考验后，这些剑宗修士又赠了十几本魂魄道修行的功法、秘籍，以及为数不少的鬼道修行材料。
连照羽都显得意外。
道脉与鬼不两立才是常态，那日桃源村中，江凌师姐妹便是尤为针对。
见照羽动向，剑宗弟子顿时心动，立刻想要上前与传说中的羁羽剑传人说话。
但照羽仅仅站在那里，就透露着不可亲近的凛然，让他们下意识想到琨瑶教授剑道的几位师长。于是不由得就望而却步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越清辉一样敢对师长坦率直言的。
有看不过眼的修盟修士打算帮忙说什么，又被玄清弟子一把捂住嘴，拉到了最后面去帮忙清点从愿织城里搜剿出来的宝物。
最后一位脸嫩的小道修被师兄弟们推出来。他背上是一把桃木剑，修为也有金丹，照理而言也是横连山脉上历练过的。但现在站在照羽的面前，却是涨红着脸，低头死命看着脚下茂密的灌木，声音紧张磕磕绊绊地为照羽解释起这其中的原因。
朝灵渊笑着摇摇头，全然是宽容长辈的模样开口安抚这小辈。小道修感激地看他一眼。
借一斑可见全貌，但看这些弟子的心思，便可知玄清剑派曾有捧日之心，而沧海桑田五百年，竟也始终未变。朝灵渊又看向照羽，心道人与人，宗门与宗门之间，果真是不可比较。
若是他现身在鹤云仙楼，只怕是有不少人会从此惶惶不可终日。
而玄清剑派对鬼如此宽容甚至友善，归根结底，还是要说到仙魔之战。
整个灵寂两千年时间里，修真界一共爆发过三次仙魔之战。第一战因为结束得太过迅速，魔修甚至都没有到中州边界就已经被镇压，所以很多人都直接将那一战忽视，只当做是当年传说里不值一提的背景。
而在争乱时代里，修真界爆发过两次规模极大，波及范围极广，影响极为深远的仙魔之战。两次皆是负责镇守中州与西州边界横连山脉一线的玄清剑派首当其冲，伤亡无数，损失惨重。
只按照玄清剑派在仙盟的人数登记来看，两次仙魔之战加起来，玄清剑派几乎折进去了七成门人。小道修曾经也在横连历练，又是玄清剑派弟子，所以他可以给出一个更为精确的答案。
七成又三。
而距离上一次仙魔之战才过去二十年。
中州修真界仍旧保持着休养生息的状态。而玄清剑派中层修士消耗殆尽，正处于青黄不接的阶段，宗门势力也大大收缩。
在第一次仙魔之战中临时成立，随后延续至今几乎接手了中州一切重大事物和防御力量的中北修真联盟，情况也仅仅只比玄清剑派好一点。
人手不足成为了中州和北州修真界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灵寂时代的人族数量本就远低于修真时代，修士数量更是如此。
中州的各门各派有相当部分的力量需要镇守在横连山脉，以及某些难以修复的空间裂缝处，以抵御外患。所以能放在修盟用来四处救火的修士并不多。
故而在一百多年前玄清剑派提出将琨瑶风波令上的中州鬼族、鬼修也吸纳入修盟的时候，修盟上下仅仅只有一层的人反对。
琨瑶风波令本是玄清剑派上一任执剑主叶秋瓷所提出，但因为一些原因始终没有推行。
中州地界辽阔乃是五洲之最，而鬼之存在本就源于人族，所以中州明面上和暗地里的鬼修与鬼族数量不在少数。只是因为鬼族本身不可控是事实，加上当年南州鬼祸，这些不喜杀生的功德道鬼族与玄阴道鬼修在中州的处境相当尴尬。
争乱时代第一次仙魔大战的前一年，鹤云仙楼掌门冉休死于鬼王“剑终音”之手，直接导致在次年中州西州仙魔大战爆发的同时，南州也爆发了人鬼之战。大半个修真界都因此陷入战火。中州意识到鬼族鬼修这股势力必须掌握在己方阵营。
所以在战后，新成立的中北修真联盟，在叶秋瓷的亲传弟子，玄清剑派新任琨瑶峰主凌沧州的一力主导下，吸纳琨瑶风波令中鬼族鬼修为修盟成员的事情就此落实。
与当年羁羽剑主几乎等同于诛杀榜的劫灰令不同，琨瑶风波令严格来说算是只能算一份名单，辑录了中州金丹以上的鬼族，以及部分自愿与修盟结下盟约，保证绝不伤害凡人的鬼修。
功德道鬼族与玄阴道鬼修因此开始在中州正大光明地行走。只是因为一些旧事，琨瑶内部对鬼的看法也小有分歧。
此事乃是琨瑶一力促成，所以责任也由玄清剑派担下。此后琨瑶弟子便执令巡游，监督那些鬼族与鬼修的行事，每十年一个循环。
而在百年前，鬼族与鬼修也加入修盟之后，玄清剑派也要担起对这些人的监督职责。
所以虽然修盟的人手紧张问题略有缓和，但玄清剑派在人力上越发捉襟见肘。最直接的例子，便是曾经玄清剑派弟子想要下山，至少需要金丹修为，且在横连山脉历练五年以上，有一次大境界突破的经历。现在却只要在横连历练三年，有筑基修为便可。
在如此情况下，有一个经受住红莲业火、七情六欲关、九转莲炼心劫等诸多考验的鬼自愿修行功德道，并愿意负责整个奇水大泽内安全事宜。可想而知这些玄清剑派弟子是有多少高兴。
且奇水大泽与苦槐山相去不远，到时离珠与驻留苦槐山的修士也可守望相助。
也是因为琨瑶风波令的缘故，玄清剑派弟子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与鬼族鬼修打交道。大家彼此互通往来，不方便去一些特殊地方的鬼族鬼修，也会与天南地北四处跑的剑宗弟子做一些交易，或者请他们寻个东西送个信。
所以他们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功德道与玄阴道的修行法门、修行材料。且本本都是精要，件件都是佳物，放在鬼族根据地南州，大概还会引起不少的争端。
不过此间并非只有剑宗弟子，修盟成员来历鱼龙混杂，于是此时的话题也在不经意间换了方向。
“在考验人心方面，果然还是红莲业火最好用。可惜燃叶七亭虽是业火起源地，却不懂如何使用红莲业火，也不愿来苦槐山清理门户。若是当年太师叔祖和五师叔祖将业火修行法门留下便好了，清辉师弟也不需要冒如此风险。”
“说得不错，红莲业火若是在你们剑宗手里，如今的很多问题都能解决。燃叶七亭的大和尚品性是高尚，但有时候实在是矫枉过正，一味地讲究慈悲，不肯下死手，连累得其他人也一起受难。反倒是那些鬼族鬼修做任务的时候更干脆，可惜鬼气和我们仙道修士的灵力不相容，没法一起做任务。”
“燃叶七亭不是矫枉过正，分明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上次杀个大盗他们都要追着我念一路，回去后我就申请调到这边了。说到底如果整个修真界都和你们剑宗一样刀剑不留情，现在也不会有一整个西州的魔修成为祸患。可惜这样一个宗门，还能得全盟襄助，说也说不得。”
“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要如何说？你莫非也与那些伪君子一样要来堵口不成？这里可不是修盟，而是苦槐山。”
随着小道修将这些旧事重提，有些情绪外放的修士不由得感慨了几句。而这言语间，又暴露了很多东西。如今的修士并非主修心，言行举止多有莽撞，只是几句话就起了争执。
眼见话题忽然滑向危险的地方，小道修与几位不在状况的修士顿时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有敏锐的玄清弟子左右看看不知何时都停下了手在旁听这边谈话的修盟修士，已经察觉不妙：“慎言！这几位道友恐怕误会了，剑宗行事从来不曾赶尽杀绝，燃亭高僧抉择也有其道，渡与杀本非一概而论。尔等怎可以片面之言论断？争议同盟，口出诋毁之言，岂是我辈之人该为？”
但骤起的喧闹已经引起人心躁动。
而本能制止这场闹剧的照羽却被朝灵渊递过来的葳蕤鬼剑吸引了注意力。剑上炼制痕迹异常熟悉。
“是不是和你之前用到的铸术很像？”朝灵渊如此说道。
照羽摩挲着剑上细密的花纹，顿时忘了那边的争执，兀自陷入思索，也不觉自己何时被朝灵渊拉出了喧闹人群。
他想要打造一柄剑。
剑者怎可手中无剑？朝灵渊如今却没有剑。
剑材要选，这可以去天澜城找。至于铸造术，却需要他慢慢找回之前的记忆。无论是一元生发还是三献养元，都还不足以打造出一柄足以配得上朝灵渊的剑。
朝灵渊见照羽已经沉浸在剑上，看出离珠的不解，笑道：“你已经重获新生，便不必介入这等庸人之争，只看他们如何解决。”
离珠看着这忽起的争执，心情复杂地点点头。修士与凡人其实并无分别，也喜欢口舌之争，蜚短流长，怨语同盟，嫉恨中伤，无非如此。
此时，之前赠剑离珠而后去别处忙碌的元婴剑修回转来听到此间争执，顿时勃然大怒。
几道剑意快如鞭影，直接将人群中剑宗弟子没说完的话打断。
“荒唐！”剑者面如沉水。
剑宗弟子皆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