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醒过来的屠二蛋还有些晕乎,看似是醒着的,脑袋却根本转不动弯,就像是所有的事情都慢了半拍,他只觉得那个漂亮的丫鬟上一刻刚跟他说了要为他熬粥,下一刻就端着粥进来了。
阿紫把刚煮好的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轻轻地招了招手,屋子里的烛火就一盏盏燃了起来,照亮了傍晚时分有些昏暗的屋子。
阿紫轻手轻脚走到床边,柔声说道:“屠公子起来喝粥了。”
突如其来的明亮让屠二蛋眯起了眼睛,来到床边的阿紫像是仙女一样多了一层光晕,软糯的声音像是春雨洒在久旱的大地上,让屠二蛋很是舒服,他正要出声应答,一双手却攀上了他的肩头,之后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传来,他整个人竟被提着坐了起来。
就算屠二蛋昏睡了两个月,他也仍旧是个成年男性,怎么都不该被一个姑娘家这么轻松地提起来。虽然他是在名山长大的,可名山上的那些仙人并不会去主动接触他这样的一个凡人,所以尽管他和修道者离得这么近,可除了那个给他看病的老头子以外长孙无用才是他接触最多的修道者,偏偏长孙无用的道行和一个凡人相比也差不到哪去。
对修道者没有清晰认知的屠二蛋自然不会觉得阿紫能把他提起来是正常的,他只是觉得阿紫是女鬼的事情多半是没跑了,于是他干脆闭上了眼睛,生怕多看阿紫一眼自己好不容易凑起来的魂魄又被阿紫夺去了。
阿紫哪里知道屠二蛋心里还有这般复杂的思想斗争,她捧起那碗粥坐到床边,乘了一小勺,轻轻地吹了吹,递到了屠二蛋嘴边。
“屠公子,喝粥了。”
阿紫的声音像是勾魂的魔音,让屠二蛋的心里直痒痒,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红粉骷髅四个字,指望着以此来对抗心中的魔鬼。
阿紫又说了一遍,可屠二蛋还是没有反应,反倒连嘴唇都抿进去了。
她虽然对屠二蛋会温柔一些,可阿紫终究还是那个阿紫。
于是她放下了左手捧着的碗,转而捏住了屠二蛋的下巴,在后者哼哼唧唧的声音和软弱无力的反抗中把粥塞进了屠二蛋的嘴巴里。
“吾命休矣!”屠二蛋在心中悲叹一声,向后一瘫,没想到这女鬼竟如此粗鲁,硬生生撬开了他的嘴。
屠二蛋摸着自己的肚子等了好久,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剧痛,却等来了一阵空虚感。他已经几个月没有尝过咸淡了,此刻这一点粥美味得像是山珍海味一样,顿时就勾起了他的馋虫,他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唾沫,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印入眼帘的是阿紫浅笑的脸和再次递到嘴边的汤勺,这张漂亮的不像话的脸让屠二蛋彻底没有了思考能力,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把汤勺含了进去。
见到屠二蛋终于肯张嘴了,阿紫笑颜如花,又坐近了一些,用手绢擦了擦屠二蛋的嘴角,温柔得像是刚嫁人的小媳妇。
这种帝王般的待遇让屠二蛋放空了大脑,就像是一头从来没有吃过细糠的猪突然吃上了满汉全席,几十年的老光棍突然上了青楼,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屠二蛋突然觉得如果世上所有的女鬼都像阿紫一般的话,那死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妥协了的屠二蛋听话了不少,让阿紫的工作也简单了起来,两人一个喂,一个喝,虽然都不言语,但也配合默契,十分和谐。
但如此祥和的氛围在这间秦楼的小院里注定不会长久,紧闭的窗户偷偷地开了一条缝,两个脑袋悄咪咪地出现在了缝后,各自露了一只眼睛出来朝屋子里死命地打量着。
沉迷于被投喂的屠二蛋自然发现不了窗户外的异样,但阿紫立刻就回头看向了开了一条缝的窗户,恶狠狠地朝外瞪了一眼之后,又转过头来变成了那副小家碧玉的模样。
知道阿紫厉害的长孙无用立刻缩起了脑袋想要开溜,却被趴在他上面的无月明按了回去。
“你干嘛?你不怕阿紫姐姐揍你?”长孙无用张着最大的嘴说着最小声的话。
“怕。”无月明也小声地回答着。
“怕你还不让我走?”长孙无用又挣扎了一下,但无月明的双手像两把钳子一样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牢牢地锁在了窗外。
“法不责众。”无月明拍了拍长孙无用的肩膀,安慰着他脆弱的心灵。
“法不则你妹的众,你又拿老子当挡箭牌!”长孙无用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什么叫’又’……”
屋子里的阿紫终于忍不住了,她咬着银牙皮笑肉不笑地对屠二蛋说了一声“屠公子稍等”之后,就放下了手里的碗,走到窗边,双手将只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多推开了一些,刚好够她把小脸塞进去,然后对着窗外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张开了嘴巴。
阿紫虽然没有出声,但嘴型却标准的不能再标准,只要眼不瞎就都能看出她想说什么。
“滚!”
窗户外那两人当然也看出来了,就算没看出来,也没有确认的机会,因为窗户快合轻放,在他二人面前关上了,只传来里面阿紫的声音:“风把窗户吹开了,屠公子刚醒,着凉了不好。”
事已至此,再拉开窗户多少有些不礼貌了,于是无月明从长孙无用肩膀上爬了下来,轻轻一声叹息之后,转身走了出去。
“你叹什么气?”蹲在地上的长孙无用站起身来追着无月明跑了出去。
傍晚的太阳越发西斜,两个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好长。
逃出秦楼的两个人仍旧没有去处,只能坐回了那张长椅。
“没想到啊。”先打开话匣子的是长孙无用,“屠二蛋到底是上辈子修了什么样的福,这辈子才能换来阿紫姐姐的一见钟情。”
“我不觉得是一见钟情。”无月明摇摇头,“阿紫姐姐不像是那样的人。”
“不是一见钟情?屠二蛋之前又没有和阿紫姐姐见过面。”
“我觉得这个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就是你叹气的原因?难道你不同意?”
“那倒不是同不同意的事情,再说那和我同不同意也没关系啊!”
“那你叹什么气?”
“我已无家,君归何里?”无月明摊开双手搭在了长椅上。
长孙无用打了个寒颤。
“要不你还是去打打架杀杀人吧,老说这些我该说的词,怪不习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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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和小江在红莲山庄里已经住了有些日子了,对这个外面红墙碧瓦、肃穆庄严,里面花灯薄纱、欢声笑语的红莲山庄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比如红莲山庄的老板极少出现,少到连是男是女都少有人知道。再比如这红莲山庄的来历也不清不楚,似乎就是一夜之间涂山上便多了一间客栈,没有任何预兆。
红莲山庄的客人也五花八门,来自哪里的都有,但大部分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到不远处的云梦泽求药,说来也是奇怪,能跑到这里来求药的,多半是因为什么难治的顽疾,这本该是件十分沉重的事,可这最近的客栈却像是一座世外桃源,看不到一点点伤痛的影子。
红莲山庄大堂角落处的一张小桌子两边分坐着阿南和小江,两人周边不高不低的围栏和栏杆上五颜六色的花束恰到好处的把她们和其他桌的人隔开,既不会太分离显得空旷,也不会太相近没了隐私。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各式的糕点,只不过这些糕点大多摆在了小江的面前。随着天气变冷,小江的食欲也愈发好了起来,多吃些东西可以让她暂时地脱下那些厚重的袄子,再加上这里的厨子确实有几分手艺,于是她的注意力就都放在了吃上,她双手并用把她自己的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但除了腮帮子以外其他的地方却还是那么瘦,也不知道吃了这么多的东西最后到底去了哪里。
坐在她对面的阿南就没有这么好的兴致了,她左手撑着下巴,歪斜着脑袋,一双美目不知在看向哪里,但那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光芒,就像是一对镜子,只是毫无目的地映衬着出现在视线里的东西,她的右手则抓着一只笔,胡乱地在桌上的白纸上戳着,纯白的纸张上多了一滩又一滩的墨汁,手里的笔也变成了一个小号的拖把。
小江把桌上的糕点吃得七七八八之后,擦擦手又擦擦嘴,挑着眉毛向后一躺,把挂在靠背上的袄子向肩膀上扯了扯,舒舒服服地哼了一声。
听到声响的阿南转过头来,对小江说道:“吃饱了?”
“嗯,吃饱了,”小江点点头,但突然一阵倦意袭来,她便伸着胳膊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了。”
“我可真是羡慕你,吃饱了就能睡,睡还能睡得着。”阿南举起手里的小拖把点了点小江。
“嘿嘿,”小江拍了拍自己的小肚子,仰起了脑袋没有看阿南的眼睛,躺了一会儿之后才坐直了身子,看着阿南跟前乱成一团的白纸,问道,“想出什么没有?”
“没有,”阿南一听便垂头丧气地丢下了手里的笔,两只手抓起了头发。
“要不我帮你想想?”小江伸出一只手来拍了拍阿南的脑袋。
“好……”阿南把身前的纸笔向前推了推,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在了桌子上。
小江揪着肩膀上的袄子往前挪了挪,搓了搓小手,把被阿南戳成拖把的小毫在砚台了重新塑了型,挑了一张干净的白纸,在上面先写了一个“一”字。
“首先,那人怎么也要七尺……不,九尺高吧。”小江在那个“一”之后紧接着写下了”九尺男儿”四个字。
“有必要那么高吗?”阿南抬了抬眉毛。
“当然要了,”小江紧接着又写下了个“二”,“不仅长得要高,修为也要高,至少也要法相巅峰吧?不行,法相境的人还是太多了,定天照吧。”
“天照会不会太高了点?”阿南竖起脑袋看着小江接着写下了“天照修为”四个字。
“不高不高。”小江摇了摇头,又在纸上写了个“三”,“这世上修道的人那么多,人一多天照境的也不会少,你堂堂风月城的小姐,嫁一个天照境的怎么了?”
“好吧好吧,这两条应该够了吧?”阿南看着小江又在纸上写了“三”,赶紧说道。
“两条怎么够?”小江接着摇头,“修为够了,那钱财肯定也不会少吧?咱们也不多要求,万把金错刀。”
“啊?那么多啊?”阿南瞪大了眼睛,就算她们自幼锦衣玉食,可万把金错刀也不是个小数目。
“不多不多,阿南你可不能委屈了自己。”小江的笔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再说这才刚刚开始,没写的东西还多着呢!长相呢,咱也不要求多的,至少要四四方方不讨人厌吧?”
“四四方方那还是人嘛。”阿南小声地抱怨着。
“还有他不能打女人,他天照境地修为要是欺负起你来,咱俩可打不过。”小江写着写着就皱起了眉头,“还有她不能嫌弃你身上的伤,更不能在外面招蜂引蝶。”
“天照境的修士应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吧?”阿南歪着脑袋,借着茶碗里的半碗茶水看着头顶上各式的花灯。
“他还不能吃香菜,你都不吃,他也不能吃。”
“都天照境了还需要吃东西?”
“还有你来葵水的时候他不能只让你多喝热水。”小江根本不理会阿南的抱怨,仍旧奋笔疾书。
“大家都是修道者,还葵什么水。”
“他虽然是天照境的修士,但也不能不着家,一年至少要有一半的时间陪在你身边,”不知不觉间小江已经写满了一张纸,她立马摸出另一张白纸写了起来,“要一直让你漂漂亮亮的,还要带着你到世上最美的地方去看看,最重要的是要经常来看我。”
阿南拿起小江写好的第一张纸,边看边说道:“你写这么多,真的有人能全部做到吗?”
“没有最好,这样你就不用嫁人了。”小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如果不存在这样的人,那我就会嫁给一个都不满足的人了。”阿南笑笑,毕竟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事情,她自然要更清楚一些。
“不能不嫁吗?”小江终于停下了手里的笔,笔尖上的墨没了去处,在纸上变成了一个大黑点。
“你也知道父亲的脾气,他定下的事情,一定要有个结果。”
“那怎么办呢?”小江皱起了好看的眉头,手里的笔也丢下了。
“不如换个角度想想,”阿南微微直了直身子,“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幸福,不如干脆不想那些,就把它当作一场交易,只要我能得到我想要的,那么嫁出去就是值得的。”
“一定要嫁吗?”小江仍旧不肯松口。
“这世界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所有人都在推着我们长大,这一天总要到来的。”阿南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坚毅。
坐在对面的小江看着灯光了里的阿南揉了揉眼,眼前的阿南似乎正如她所说的,已经向前迈了一步,“那这交易怎么才算赚呢?”
“我最想要的是力量,把命运掌握在手里的力量。”
“有没有具体一点的?”
“修道之人最重要的东西有三件,一是肉身,二是功法,三是法器。肉身这个讲天赋的东西现在没有办法再去改变,只有剩下的那两个还有搞头。”
“所以你要什么?”
“杀人的刀和修身的法。”阿南一字一顿地说道。
小江低下头,又拿了一张纸,按照阿南所说,写下了六个字,“杀人刀,修身法”。
写完之后小江抬起头来问道:“就这两个就够了吗?”
“应该够了吧……”小江这么一问阿南也有些不确定了。
“可是这两个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招婿啊?”
“好像是诶,那要不再加一个?”
“再加一个什么?”
“不是说你帮我想吗?”
“我就是说说,我哪懂啊。”小江吐了吐舌头,挥了挥手里的笔,“我就是个代笔的。”
“嗯……”知道指望不上小江的阿南抱着胳膊思索了起来,好久之后才说了几个字,“再加一个墨玉的钗吧。”
“墨玉的钗?那是什么东西?”小江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纸上写下了“墨玉钗”。
“就是墨玉做的钗啊。”阿南眨了眨眼睛。
“哦。”小江点点头,只有又抬起了头,“那两个一个是功法,一个是法器,那这个呢,这个是你想要的什么东西?”
“嗯……”阿南也抬起了头,望着头顶上旋转着的盏盏彩灯,轻声说道,“就当是我想要的爱吧。”
“嗯?”小江瞪大了眼睛。
“你嗯什么?”
“不对劲,肯定不对劲。”
“有啥不对劲的?”
“我怎么感觉你一点也不着急呢?”
“着急啊,我怎么不着急了?”
“可我看着你也不像是着急的样啊,你要真着急的话还能在这陪着我享清福?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留了什么后手?”
“也算不上后手吧,只是从令丘山学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生死之外没有大事?”
“那倒不是,只是学到了只要有钱,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会有人愿意来做。”
小江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了转,问道:“所以你打算?”
“先拖一阵子,再雇个驸马爷回来。”阿南看着小江,斩钉截铁。
“行的通吗?”
“当然行得通了,怎么会行不通呢?”
“那驸马爷就算是雇的也要说得过去吧,但说得过去的又怎么会答应做假驸马呢?”
“你不是说了嘛,世上的修道者那么多,总能找到合适的。”阿南歪了歪头,躲过了小江的视线。
“你不会还想找那个人吧?”小江突然反应了过来,伸出手来捏住了阿南的下巴,将她的头转了过来,指着桌子上刚刚被废弃的那几张纸说道,“我不同意,他第一条就不满足,第二条也不满足,剩下的都不满足。”
“可他确实很合适不是吗?”阿南拍掉了捏着自己下巴的手。
“这……”
“托了即墨公子的福,世人皆知我与他相识,又托了即墨公子的福,世人都当他是个浪迹天涯的潇洒侠客,我是个待字闺中的文弱女子,就像所有故事里的主角一样,这喜结连理不是合情合理吗?”
“你要这么说,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怎么觉得他不会答应呢?”
“为什么?”
“他上次送你回来的时候,侍卫们可没给他好脸色,他好像也对你没什么兴趣,除了让你给他把工钱结了就什么都没说。”
“那更好了,他只要还需要钱,就一定会答应的。”
“那他要万一不答应呢?”
阿南拿起小江丢下的笔,把纸上的那些不靠谱条目一条条划去,“那我就求求他呗,还能怎么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