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了陌生的环境总会有些不适应,如果是从未到过的地方,还可以用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来对抗心中的不安;但若是曾经熟悉的地方,那眼睛看到的东西就会和记忆里想起的东西起争执,双方各执一词,这时候你再也无法用任何感情来对抗心中压抑不住的落寞,因为你对抗的不是任何一种情绪或事物,你在对抗的只是过去的自己。
屠二蛋此刻正与曾经的自己战得正酣。
人们都在的时候,屠二蛋还不觉得什么,可当所有人都离去,只剩下他和老娘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间新建好的屋子不再是他曾经住了很多年的那间屋子了,曾经一推动便会吱吱呀呀乱叫的门换成了崭新双开的花梨木,曾经漏风的窗户也换上了新的窗花,腐朽的地板也重新铺上了橡木,甚至还打好了蜡,曾经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一间屋子变成了现在走几步都会迷路的大房子,甚至还为从为屠二蛋做了一间书房。
尽管屠二蛋从不看书。
他知道长孙无用心中有愧,所以想尽办法做补偿,所以他理解自己一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可理解和喜欢毕竟是两回事。
他记得家中每一个东西在哪,也记得小时候在家中摔倒脑门撞出来的凹坑在什么地方,可现在这些都不见了,他坐在书房窗户边的椅子上甚至有些局促,局促到腰背挺得笔直,脚也不敢乱放,就像是到一个不熟的朋友家里第一次做客。
屠二蛋明明只是换了一栋房子,可他觉得一同换了的还有他的肉体,回来的他和出去的他好像不再是同一个人。
坐在窗旁的屠二蛋思考了好久,最终把自己的改变怪罪给了江湖,是因为外面见到的世界太大,是因为外面见到的人太怪,才让他如此不堪。
若不是令丘山的那场大火,他也不会知道这名山上的气候是多么的宜人。若不是云梦泽的那万亩良田,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若不是遇上了长孙无用,他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有权势的年轻人。若不是遇上无月明,他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如此勇敢刚毅之人。
若不是遇上阿紫……若不是遇上阿紫……
屠二蛋一想到阿紫,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脑海,时而笑,时而闹,时而坐在自己身边端茶倒水,时而追着无月明满院乱跑,时而还会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等等,我什么时候见过她哭?”沉浸在回忆里的屠二蛋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莫非是自己太想她所以出现了幻觉?
屠二蛋赶紧给自己的脑门来了一巴掌,果然这一巴掌立竿见影,脑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屠二蛋舒了一口气,明明是自己决定要走的,现在若是再想起她来,岂不是会显得很窝囊?
可刚刚回忆中见到的阿紫是那么的真实,她披散着头发,如凝脂般的脸上刻着几道血痕,那双本该媚眼如丝的大眼睛却堆满了泪水,眼神里满是哀伤,本该殷红的双唇也有些惨白,微微张着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
屠二蛋分明记得自己从未见阿紫哭过,可这一幕是怎么来的呢?不仅如此,他只要稍稍一回想,就觉得心里一阵的绞痛,说不上理由的难过,甚至想要跟着阿紫一起掉几滴眼泪。
这是为什么呢?屠二蛋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老娘的声音,他连忙站起小跑着进了屋。
屋里的老娘睡得正酣,但压在身下的手臂却被压麻了,她本能的想翻身,但以她的身体状况又怎么翻得过来。
见状屠二蛋快步走到床边,帮着老母亲翻了身,把那支压麻了的胳膊捧在手里轻柔地捏着,等到老母亲的呼吸渐渐平稳,他才把老母亲的胳膊放回了被子里,轻手轻脚地回到了书房,双手撑着窗沿望向了窗外。
与身后这间崭新的屋子不同,窗外的林子反倒和他走的时候相差无几,让无疑让他倍感亲切。
但站着站着,阿紫的脸又毫无征兆的钻进了他的脑袋里,这让他不免抱怨了几句,“白天的时候你不来,人多的时候你也不来,非要在晚上天寒地冻我一个人的时候来,这不是在欺负我是什么?”
此时已是初冬的天气,虽然名山剑派在荆州,算不上十分寒冷,但名山毕竟是高山,高处便不胜寒,凌冽的山风不分昼夜地在山涧中穿行,这让那些黄绿掺杂的树木跟着屠二蛋一起点了点头。
“你明知道我拗不过你才逃的,你还要追过来,这不是耍赖吗?”屠二蛋在寒风里自言自语,可阿紫却像是偏偏要和他作对一样,他越是不想让阿紫出现,阿紫就越是在他的眼前晃悠,甚至还出现了很多他明明没有见过的场景。
屠二蛋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乱,千百个阿紫在他的眼前出现又离开,每一个都要回头看他一眼,或笑或嗔,还有一个甚至直直地冲着他走了过来,灿烂的笑容绽放在那张脸上。
“你站在这是在等我吗?”
甜甜的声音钻进了屠二蛋的耳朵里,让他打了个哆嗦,顺手给了自己一耳光,“不能再想了,现在都会说话了,再想不得活过来?”
屠二蛋跟前的阿紫听到这话笑得更开心了,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她向前走了几步,将自己的两只手搭在了屠二蛋的手背上,微微仰起了头,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你一直在想我吗?我还以为只有我一直在想你呢。”
温暖的热气混着甜甜的香味扑面而来,刚刚还很嚣张的山风顿时没了气焰,屠二蛋稍稍低了低头,对上了阿紫的眼睛,阿紫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皎洁的月亮,璀璨的星星,还有不知所措的自己。
他抽出了一只手,慢慢悠悠颤颤巍巍地摸向了阿紫的脸颊,阿紫配合地歪了歪脑袋,将自己的脸在屠二蛋的掌心处蹭了蹭。
掌心处传来的温暖让屠二蛋再也不敢心怀侥幸,他只能面对现实,云梦泽上的阿紫竟然找到这来了。
几乎就是一瞬间,屠二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躲闪开了自己的眼睛,也抽回了自己的手,不知怜惜地将新装好的窗户重重地合上,逃一般地回到了里屋,还顺带关上了一路上的门。
窗外的阿紫收回了自己的手,灿烂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月牙般的眼睛登时睁大了,然后悄然闭上,再睁开的时候眼中的光芒都黯淡了。
跑回屋子的屠二蛋跳到了床上和衣而睡,把被子盖过了头,逼着自己睡过去。
赶了一天的路,再加上现在已是半夜,没过多久阵阵倦意就涌上了心头,屠二蛋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睡梦里屠二蛋做起了天马行空的梦,有时候他背着一把斧头在山上砍柴,画面一换他又踩着一把长剑飞翔在云海之上,令丘山见到的那只颙带着滔天的火焰从云海下面钻了出来,低鸣一声之后直奔他而来,惊慌失措中他从长剑上摔了下来坠入了云层里,不断下坠的他突然被一个人抱住了,他侧头一看竟是阿紫拦腰抱着他缓缓下降,正当他还在纳闷被一个姑娘这么抱着是不是有些太过丢脸的时候,他的梦境遂了他的心意,英姿飒爽的阿紫突然变成了那副他刚刚见过的模样,披散的长发飞舞着,刚刚没有张开的嘴这次终于张开了。
“为什么不要我……”
屠二蛋心里一紧,像是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脏又恶狠狠地捏了一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直直地坐了起来。
他确信自己一定见过这一面,只是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留下了几个光斑,丝丝浮尘在空中飘着,像是无根的人。
屠二蛋从床上站起,魂不守舍地走到了书房,一把拉开了窗,初升的朝阳似火焰一样烫伤了他的脸,昨夜的寒意在这般热烈的阳光下早就逃得没有了踪迹,他挣扎着眨了眨眼睛,才勉强将这滚烫的世界看清,可看清之后,他便是一生长长的叹息。
昨夜将阿紫关在了窗外,他有几分后悔,也有几分庆幸。后悔的是不该这么伤了一个女孩的心,庆幸的是昨夜之后,阿紫应该再也不会对他有半分留恋,二人可以各自分开,过好自己的生活。
“你醒啦?”
稍有些哽咽的声音从下面传进了屠二蛋的耳朵,他循着声音低头一看,只见穿着紫衣的阿紫正仰着脑袋抱着腿靠着墙坐在窗户下面,白皙的脸上泛着两朵红晕,眼角也微微泛着红,看起来是哭了一夜。
眼前的脸与梦里的脸叠在了一起,屠二蛋心里所有的顾忌都丢在了一旁,他伸出了一只手,用食指指节敲了敲阿紫的脑袋,又悄悄擦了擦阿紫的眼角。
阿紫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紧盯着屠二蛋,生怕错过每一个瞬间。
屠二蛋翻手为掌,在阿紫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拍,低声说道:“进来吧,娘该醒了。”
阿紫哭丧的脸突然无声地笑了出来,她拽着屠二蛋的手站了起来,眼睛仍旧紧盯着屠二蛋,手脚却麻利地翻过窗户进了屋。
为了给阿紫腾地方,屠二蛋向后退了一步,看着阿紫翻过了窗户,虽然阿紫经常顶着小家碧玉的脸做着粗狂大汉的事,但这种事情无论再怎么看都不会习惯,也不会因为多看几眼就会有所改变,所以屠二蛋耸了耸肩便转身离去,毕竟他的老娘真的快要醒了,他还要抱老娘去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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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前辈的办法真的有用吗?”
阿南和小江的屋子里,坐在饭桌旁大快朵颐的小江向着盘坐在一旁修行的阿南如是问道。
自阿南从后院回来已经过了几日,这几日里红莲山庄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动,最初的时候无月明偶尔会扛着几张桌椅板凳送到山庄里来,但慢慢的频率越来越低,搬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到了昨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至于说了自己有办法的尚无忧,也不过是整日蹲在后院湖边的小院子外,誓要和掌柜的比比谁的耐心更好,还有那长孙无用,整日坐在屋外的桌子上奋笔疾书,停歇了几个月的灵感在大家伙重逢在红莲山庄之后重新喷涌如泉,若问他这种还未见刊的初稿不是应该保密的时候,他只会说多看看人会更有灵感,而在这间屋子里,阿南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依旧一刻不歇地修炼着。
于是小江成了红莲山庄里唯一的一个闲人,整日除了吃就是睡。
“信不信的,你难道还能有更好的办法?”阿南睁开了眼睛跳下了床,来到桌边捏了一块糕点丢进了嘴里。
小江向阿南那边推了推盘子,“要不我去找他谈谈?”
“你去找他谈谈?尚前辈找过他,我也找过他,都没有用,你难道还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方法让他松口?”
“我好像……”小江扭捏地抓了抓自己的袖口,“真的有……”
“嗯?你怎么会有?”阿南一脚踩在椅子上,上半身探了出去,两根指头捏住小江的下巴抬了起来,“莫非……”
阿南的流氓行径让小江涨红了脸,她结结巴巴地问道:“莫非什么”
“莫非无月明真有什么把柄落在长孙公子手里,然后长孙公子把它告诉你了?”
“算……也不算……”
“快跟我说说。”
“不行,长孙公子不让我告诉别人。”
“我也不行?”
“不行,”小江摇着头,“长孙公子说他做的是文学创作,免不了一些艺术加工,书里写的和实际发生的不一样,若是让人知道了他在造假,那他的书就卖不出去了,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和任何人讲发生了什么。”
“真的不能和我说说?”
“长孙公子还说如果把真话讲出去,有些人好不容易塑造出来的形象可就保不住了,到时候可就有不少人要去找长孙公子的麻烦了,到时候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怎么会呢?我觉得长孙公子书里的人都很真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小江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怪异地看着阿南。
阿南被看着浑身不舒服,收回了揩小江油的手,有些局促地站在了桌边。
“无公子没有书中那么多情,百里姐姐也没有书中那么和善,阿南你也……你也没有书中那么聪明不是吗?”
“你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些道理。”阿南听后神情黯淡了下来,她如果真的有书中那般聪明,就不会像现在一样手足无措,至少不用躲在红莲山庄里。
“所以让我去和他聊聊吧,说不定会有转机呢?”小江再次问道。
“那……要不我跟你一起吧,你一个人出去我不放心。”
“那可不行,无公子修为那么高,他一定会发现你跟着我的,那他就不会和我说实话了。”
“可是你一个人去不是很危险吗?”
见阿南松了口,小江连忙直了直身子乘胜追击,“没关系,我可以晚上大家都休息了再去,这样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那好吧,”阿南勉强点了点头,“你可千万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出来这么久了我也不是毫无长进的。”小江双手叉着腰站起身来,眼神里满是期待。
“要不让长孙公子跟着你?”阿南还是有些不放心。
“不要,”小江跑到一旁翻起了衣裳,“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