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诺曼先生的马车走远了,莫兰小姐突然叹了口气。
“东方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国王去打猎,偶然遇到一只本领高强的白猩猩。一个士兵用箭射它,它不仅能够躲过箭矢,甚至能够接住箭矢反过来掷向国王。于是国王很生气,让所有的士兵一起射箭。白猩猩抵挡不住雨点一样密集的乱箭之,最终死了。”
她说了这么一个故事。
潘龙自然也知道这个故事,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诺曼先生自然是本领高强的,可本领再高,也不是他经常把那些“悖逆常识”的研究结果写成论文发表,或者干脆就在课堂上对学生口无遮拦的理由。
一两次无所谓,但要是因此激怒了那个被称之为“防剿局”的政府部门,只怕接下来就是极为猛烈的打击。
到时候,诺曼先生本领再大也抵挡不住,只有死路一条!
他点点头,不谈这个话题,问:“我初来乍到,对伦敦这边的情况不熟悉。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人或者事吗?”
莫兰小姐看向艾洛先生:“要说对伦敦的熟悉,艾洛在我之上。你可以让他给你详细谈一谈。另外,如果你愿意晚上不睡觉的话,斯通也了解不少日夜颠倒的人们的情况,你可以跟他详细聊一聊。请相信这绝非我在推三阻四,我这些年一直沉迷于在漫宿之中寻觅诸史各种不为人知的秘密,对现世了解得很少。”
说完,她看了看座钟,问:“我等下要去‘海之歌’餐厅,需要为你们订餐吗?”
“老规矩。”艾洛先生说。
“葡萄酒,干酪和面包,蔬菜烤鱼——都要第二便宜的,对吧?”
艾洛先生点头。
莫兰小姐又看向潘龙:“潘先生,你呢?”
“我去海文先生家吃吧。”潘龙说。
他觉得那对夫妻应该很欢迎有人和他们共进午餐——尤其这人愿意每月为此付一笔可观费用的情况下。
果然,当他来到海文家时,海文夫妇准备的午餐里面,包含了他的那一份。
家常菜没什么可说的,涂着奶酪的面包,鱼汤,用热水烫过的蔬菜,还有土豆泥。总的来说口味比较清淡,和潘龙想象中的“咸鱼+油炸薯条”完全不一样。
至于“仰望星空”什么的,吃饭的时候他随口问了一下,海文夫人先是很好奇,让他详细介绍一下,听了详细介绍之后,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
“占星师馅饼做起来很麻烦。”她说,“要把鱼骨鱼刺都去掉,还要保持鱼基本的形状。只有一些顶尖的大厨才能做得到。我也只是听说过,从来都没吃过。”
“伦敦有餐厅能制作这个吗?”潘龙好奇地问。
海文先生思考了一下,说:“如果你想要吃这道菜,可以提前去附近的‘海之歌’餐厅预订。只要愿意花钱,厨师应该会愿意花上一个小时为你剔除所有的鱼骨鱼刺鱼鳞等等一切杂物,然后把它们拷到半熟,再放进馅饼里面一起烤熟完成的。”
潘龙吃了一惊,没料到这道黑暗料理竟然需要花费这么多的时间。
前世生活在美食之乡的他,虽然自己的厨艺只能说“不会毒死人”,但对于烹饪还是有所了解的。他当然知道需要专业厨师花一个小时来准备的一道菜,究竟会多么麻烦。
但这让他对“仰望星空”更加好奇,于是打定了主意要吃上一回。
吃完了午饭,海文夫妇还要喝些茶,休息一会儿。但潘龙可没有这种懒洋洋的习惯,直接出门,随便找个路人问了一下,便找到了那间名叫“海之歌”的餐厅。
刚走进这间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餐厅,他就微微皱眉。
平行世界的景象,再次在他的眼前展开。
这次,他看到了这座餐厅在另外几个平行世界里面的情况。
它能是一个地下秘密组织的集会地点,类似于莫兰书店那种。餐厅的包厢里面,一群穿着兜袍遮住了脸的人正在交谈。
它可能是一个邪恶组织的据点,深夜的大厅之中,邪魔外道们正在举行阴森可怖的仪式,将被捆得如同粽子一般的祭品献上,召唤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超凡之物。
它可能是一个小画廊,一位画家在这里展示和出售他的作品。生意颇为红火,观众如云。
它可能是一间警局,穿着制服的警探们来来往往,神情严肃。
很快,这些影像就在潘龙的眼前消失,眼前很快又只剩下热闹的餐厅大厅。
他见到了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位置的莫兰小姐,靠着她的介绍,找到了餐厅的老板兼大厨萨利巴先生。
“我很高兴遇到一位对美食有如此追求的旅行者!”萨利巴先生是个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的大汉,他身上同样有那种带着显着神秘感的氛围,那是一种旺盛勃发的生机,如果是感觉敏锐的人,看到他的一瞬间,很难不联想到诸如“雨后春笋”之类象征勃勃生机的东西。
萨利巴先生愉快地拍着潘龙的肩膀,如同粗人那样用这种手段表示亲热:“占星者馅饼对吧?没问题!这道菜我做过好几次,除了花时间之外,其实没什么难度。”
“那么,我需要为此支付多少钱呢?”潘龙问。
“两英镑。”萨利巴先生竖起两根粗短的手指,很难想象那双粗糙乃至于有许多伤痕和老茧的手,竟然属于一位优秀的厨师,“不是这一道菜,而是整个套餐。我会为你准备一整套适合它的餐点,包括酒水。”
潘龙点头,虽然这价格似乎不低——相当于四套成衣,或者是在伦敦租个条件不错的房间住上一个月——但为了体验一下异域风格的美食,这些代价显然都是值得的。
关键是,他不缺钱(笑)。
带着艾洛先生的那份午餐,他回到了莫兰书店——莫兰小姐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她的午餐才吃到一半,关键是餐后茶点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
艾洛先生吃饭的风格和潘龙有些类似,用好听的说法叫豪迈,用难听的说法叫狼吞虎咽,更难听一点,叫饿死鬼投胎也行。
他只用了几分钟,就解决掉了那顿午饭,然后提着足有一公升的大玻璃瓶,直接仰起脖子咕噜噜喝了一大口,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打了一个愉快的饱嗝。
“好了,东方来的旅行家。”他说,“现在,让我给你介绍一些本地的‘土特产’吧。”
“伦敦这边,首先值得注意的当然就是两伙人,苏格兰场和防剿局。”
“苏格兰场?我听说过英国分为英格兰、苏格兰和爱尔兰,所谓‘英伦三岛’,但伦敦应该属于英格兰吧,为什么要注意苏格兰人?”潘龙问。
艾洛先生大笑:“英伦三岛?不列颠、爱尔兰,英国就两个岛而已。不列颠倒是分为三个部分,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可那又关爱尔兰什么事?莫兰小姐说过,故事流传得有多远,就跟真相相差有多远。想不到东方人会对我们产生这样的误解!”
潘龙也笑了:“那请你详细谈谈吧。”
“放心,我一定会详细说清楚的。”艾洛先生说,“所谓‘苏格兰场’,指的是伦敦警署,因为他们的大门对着一个叫‘苏格兰广场’的地方,所以常常被这么代称。”
潘龙点头。
“做我们这一行的,你也懂的,肯定不喜欢跟警察打交道。尤其苏格兰场最近又开始搞便衣警察制度了,更是给我们这些老实的生意人增加了额外的麻烦。”艾洛先生说笑着,潘龙可一点都不相信他是什么“老实的生意人”。
“但苏格兰场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容易打交道的,毕竟他们是警察,做事要讲证据。”他继续说,“相比之下,防剿局可就难打交道多了!”
说着,他突然叹了口气:“防剿局啊……是我们这一行的噩梦!”
“之前莫兰小姐说过,她说防剿局就是类似我们东方‘锦衣卫’或者‘钦天监’的部门。但老实说,我实在不大理解。”潘龙说,“锦衣卫是负责为皇帝办事,秘密调查所有各种他们认为有必要调查的消息的特殊军队;钦天监则是一群皇家学者,专门负责研究天文、核定历法,顺带着还负责镇压各地可能出现的妖魔鬼怪。防剿局究竟是类似这两个部门当中的哪一个呢?”
艾洛先生想了一下,说:“按照你的说法,可能类似锦衣卫更多一些。”
他叹了口气,说:“所谓防剿局,说白了就是一个专门处理‘无形之术’相关案件的部门。因为做事隐秘的缘故,它的名声很差,大家都不相信它。”
“只因为做事隐秘,大家就不相信一个政府部门?”
“谁叫英格兰对民众隐瞒无形之术以及相关知识的存在呢?既然这些都是‘不存在’的,那么罪行也就无从谈起。”艾洛先生思考了一下,说,“我举个例子吧。我们都知道,大多数人进入漫宿,要通过睡眠和做梦。那么,如果一个人在漫宿将另外一个只能依靠做梦进入的人杀掉了,这案子该怎么算?”
潘龙思考了一下,摇头。
没有证据的话,的确是没办法断案。
尽管可以仅仅依靠犯人的口供就断案,但这种做法即便是在大夏皇朝也很难成立——因为“屈打成招”这种事情实在太容易做到了,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经验丰富的拷问专家可以让犯人在刑房里面说任何他需要说的话,即便是意志最坚定的人,也只能在离开刑房缓过气之后重新鼓起勇气;就算是经过最专业训练的人,也只能让自己一旦受到拷问立刻昏迷。
所以,前世那个法治社会就不用说了,没有物证或者无关者作为人证,就算警察再怎么确定一个人是罪犯,也只能拿他没办法。就算是大夏皇朝,人证物证都没有的情况下,也同样是禁止定罪的。
看来,这个世界的伦敦,也差不多。
“这种案子,警察没办法,只能由防剿局来办。而防剿局的做法,在法律上自然不能成立,所以他们往往只能通过制造证据乃至于捏造罪名的方法解决问题。”艾洛先生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就常常给防剿局跑腿,负责制造一些‘在场证明’,以及做一些诸如指纹、脚印的东西。这一手我熟练得很。”
潘龙吃了一惊:“你还给防剿局做过事?”
“直到现在,我依然偶尔从事这种工作。防剿局给的报酬可不低。”艾洛先生若无其事地说,“为了让那些他们认为应该接受惩罚的人能够被定罪,他们经常需要借助一些履历不那么光彩的人……就像我这种。”
潘龙明白了,这位艾洛先生看来果然能量不小,大有横跨黑白两道的意味。
“其实,如果仅仅是这样,我觉得这个部门……似乎还不错。”他说,“正义的履行,并不一定非要通过严格的清白的手段。”
作为一个江湖游侠,他自己就经常不经过审判而处罚别人,或者说他习惯的做法就是调查明白之后让那些强盗恶霸死得不明不白——这也算是他的小小恶趣味吧,他就觉得这类人,不适合死得明明白白。
“是的,如果仅仅是这样,防剿局的名声其实也不至于这么败坏。”艾洛先生叹了口气,“当年防剿局刚刚建立的时候,名声曾经很好的。那时候他们隐藏在黑暗之中,打击魑魅魍魉和披着人皮的魔鬼,用凡人之躯,在人间和漫宿之间构筑防护墙……据说在那个时候,了解他们的人,都喜欢尊称他们为‘黑夜中的看守者’……但是,那都是往事了!”
“随着防剿局的发展,他们的权力越来越大,野心也就越来越大。至少从我小时候所见到的,他们就已经蜕变成了一个专门收集一切无形之术的知识,打击一切不愿意加入他们的无形之术研究者,专门为所谓‘官方的术者’服务的组织。”
潘龙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这个概念,然后他问:“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防剿局,其实被一些‘官方的术者’控制了?”
艾洛先生点头:“你或许很难想象,但毫无疑问,在当代的英国,最大的无形之术研究团体,其实就是防剿局本身!”
潘龙摇头:“屠龙者终将为龙,你们西方的谚语果然是很有道理。”
“是啊,屠龙者终将为龙……”艾洛先生低声说,神情有些感伤,“二十年前,防剿局还习惯于制造证据来解决问题。但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于直接进行秘密审判——不公开、没有法官、甚至不会留下案卷。被逮捕的人就此消失,好像他们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微红的葡萄酒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他却连擦一下的兴趣都没有:“现在,只要是任何让他们怀疑的人,都可能在某个晚上被秘密逮捕,然后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也消失在一切的案卷之中。”
“比方说,一个来历不明的东方人?”潘龙问。
艾洛先生点头:“完全正确,所以你最需要提防的,就是这群在黑夜之中兴风作浪的‘执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