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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的丞相府,一个寒冷的冬夜。

地龙烧得很旺,暖烘烘的,让人昏昏欲睡。小小的秦寻雪趴在秦夫人膝头上,眼泪汪汪:“小雪今天不能跟阿娘睡吗?跟姐姐也不行吗?”

从小不得生母喜爱的小孩被抱到嫡母院子里养了好几年,才摆脱当年瘦骨嶙峋的模样。现在小小的秦寻雪,因为怕冷穿得像个小球一样,模样乖巧俊俏,乖乖地窝在秦夫人怀里,因为秦夫人说到了年龄要同阿娘分开睡,情绪有些低落,看起来神色恹恹,可怜得要命。

秦寻雪被抱到秦夫人院子里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全是青青紫紫的伤痕,触目惊心。小小的孩子奄奄一息,却忍着没有哭出来,死死地咬着唇,疼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悄悄拽住秦夫人的一小片衣角。她的眼神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狠厉,但秦夫人却在戒备之下望见了小孩对活着的渴望,那双眼里,写满了“我不想死”。

秦夫人生下秦静芷已经七年,被秦丞相以世家规矩束缚的亲生女儿不再同她撒娇,秦夫人端着世家夫人的礼仪,面上欣慰心中却无比惆怅。比秦静芷小三岁的小姑娘明明痛得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却颤颤巍巍拉住她的手,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瞬间就戳中了秦夫人柔软的心。

那段时间,小孩谁也不信,只稍微亲近秦夫人,于是秦夫人贴身守着伤痕累累的小丫头,一点点消除她的戒备,花了好几个月才把小孩养的有点肉。一年过去了,小孩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去的阴影,不见半分当初狠厉可怜的模样,总是跟在她后头仰着头叫“阿娘”,叫得秦夫人心都化了。

秦夫人心软了一瞬,身旁的嬷嬷不赞成地开口唤了一声夫人,她才硬下心肠,温和地哄着年幼的小孩:“我们小雪已经长大了呀,要学着自己一个人睡了。静姐姐早就有了自己的厢房,小雪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要同静姐姐一般要个漂亮的厢房吗?阿娘给小雪挑了一个最漂亮的小院子,去看看喜不喜欢。静姐姐先前也闹着不肯去自己的厢房,现在不也好好的吗?”

站在旁边的秦静芷已是八岁了。她面上不显,心中冷笑,她何时有过如此同阿娘撒娇卖好的机会?受过世家教导的嫡女自然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嫉妒,但藏在袖子里的手还是暗暗捏着帕子,手心生疼。秦静芷从未同阿娘如此亲近,世家大族总是要守着一些规矩的。纵然阿娘再疼爱她,也未曾像照顾秦寻雪这般照顾她,同吃同睡,凡事亲力亲为。

厢房一事,内里的饰品确实是她和阿娘一同挑选的,秦静芷当日有多欢喜,今日便有多嫉妒。一个小小的庶女不仅破格有了自己的院子,位置离阿娘的院子并不远,其中的每一件物品都是阿娘亲自挑选,连门口那棵树都是阿娘精挑细选的。

她知道阿娘是把无法照顾她的那些遗憾转换成了对庶妹的疼爱,但她就是无比委屈。凭什么一个不是阿娘生下来的孩子能得到阿娘这般照顾,而她每日都需恪守世家礼仪,学那些她一点都不喜欢的规矩?

秦寻雪皱脸,下意识去找平日里对她和颜悦色的姐姐,声音疑惑:“静姐姐,真的吗?”

秦静芷微微一笑,语气温柔,将那些不为人知的情绪尽数掩藏:“自然。小雪可以去看看自己的厢房,可漂亮了。”

秦寻雪兴致缺缺,碍于秦夫人坚持才磨磨蹭蹭地站起来,由着侍女领着她去厢房。

此后经年,了结了玄德帝性命的太后站在生活多年的厢房前,神色平静。

秦家嫡女早已随夫君前去植阳,秦家出的大将军领了太后的懿旨,头也不回地去了边疆,不曾给秦夫人留下只言片语,也未曾回过丞相府。秦丞相不日也要启程去江南,家仆或是早早就下了江南,或是领了工钱离开了这座府邸。此刻偌大的丞相府没什么人气,不见昔日的辉煌。秦夫人安静地站在太后身旁,这些日子她生了一场大病,秦寻雪派了太医过来悉心照顾,却从未看过将她养大的嫡母。

直至今日,太后带着不少侍从回了一趟丞相府,大病初愈的秦夫人依旧温婉可人,带着几分病弱,只是消瘦得可怕。

太后看着昔日漂亮的小院子因无人打理而衰败,没什么表情。秦夫人轻声道:“没想到,最后是娘娘登上了至高之位。”

“秦夫人没有想到的事情何止这一件。嫡姐能出逃,秦夫人功不可没。”秦寻雪早已不再亲昵地唤她“阿娘”,只是生涩疏离地叫她“秦夫人”,语气不带什么嘲讽。

“谢娘娘不杀之恩。”秦夫人微微笑着,世家大族的女子总是这样,即使沦落到此等境地,也丝毫不掩其高高在上的态度。

一如秦夫人,一如太后的生母薛姨娘。

“把树砍了,薛姨娘住过的院子烧了,秦夫人一如既往,下手狠辣。”太后有些出神,仿佛想起来一些好笑的回忆,眼里满是嘲意,“也不知道秦夫人到底还在维护着些什么?世家的颜面?哪个世家大族未曾被我敲打过?”

秦夫人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行了礼,意有所指:“天气寒冷,娘娘身子虚弱,还是早些回宫吧。”说完,也不管太后是什么脸色,略一行礼,先行告退。

太后:……

太后并未阻拦。侍从皆不知太后所想,未敢擅自行动,眼睁睁看着秦夫人带着侍从远去,畅通无阻。

太后冷淡地看着秦夫人远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她站在寒冷的冬风中,一动不动。太后并未带雀枝来见秦夫人,那是秦夫人赐给她的第一个侍女,本身就带着不同的意味。带着的侍从大都是血洗皇宫之后留下的人,近些日子太后阴晴不定,杀了不少人。侍从皆知太后心情阴晴不定,不知说了什么便会触怒太后,此时无人敢上去阻拦。

良久,太后突然笑了起来,漂亮妍丽的脸不再冰冷:“既然如此,秦夫人,就此别过。”此后余生,养育之恩已经还清了。

如今,江南某处府邸,被岁月偏爱的美人并未迟暮,周身气度因岁月而沉淀,温婉大气。她轻轻抚着一块手帕,喃喃自语:“就快见面了……”

……………………………………………

这几日,那位貌美的大周质子身子并未完全恢复,云夏给太后传来的消息是那位质子昨日才停止吐血,太医去看过了,换了温和的药方滋补,今日用膳时脸色便好了不少,看起来就快恢复了,但太医说质子身子底子不好,还需温养几年。太后想,还真是娇气得要命。

丝毫不觉得用“娇气”形容男子有什么不对。

下了早朝,今日无需传召大臣的太后打算先回慈宁宫歇息,小皇帝可怜巴巴的眼神并没有成功留下狠心的太后。太后缓步走出早朝所在的太乾门,云夏在身旁跟随着,隐晦地表达小皇帝最近有些郁郁寡欢。

太后有些疑惑地发问:“这些日子太傅布置的功课并不多,连平时的一半都未曾有,为何郁郁寡欢?”

云夏苦着脸:“娘娘前些日子不是说送泽年殿下陪陛下上学堂?那位殿下这几日身子不适,您让他先养好身子再去习文,陛下并不知晓此事,这几日未曾见到那位泽年殿下,可不是难过得紧。这几日,陛下学治国之策的时候屡屡走神,太傅都说陛下心不在上面,就算少布置了些功课,完成得也马马虎虎,太傅很是生气。”

太后闻言扶额,满头珠宝戴得生疼:“齐不齐怎么这般在意大周那位质子?哀家不是已向谢首领下了命令,要他选些大臣家适龄的孩子陪着齐不齐吗?那些孩子不够他闹的?怎的还闹成这样?”

云夏压低了声音:“前些日子谢首领领了罚受了伤后,这件事便搁置了下来。”同是暗卫首领,云夏本不想告这个黑状,但谢首领此事确实未能完成,算不得什么黑状。

太后:“……?!怎么?他谢逸不会安排人去做?他做了暗卫首领这么多年,这些年都白做了?”

云夏表情一言难尽:“谢首领说,要自己挑才放心,这是作为舅舅的责任。”很难理解谢首领这种突然想做好舅舅的心态。

太后:“……谢十七,叫谢逸来见哀家,无论他在做什么。”

皇家的暗卫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冠上的姓是执掌暗卫的首领的姓,随着首领的变换而变化。谢十七是保护太后的暗卫,耳力极佳,擅长轻功,说是派来保护太后,实际上做的都是传递消息的活。

太后身边略过一阵小小的风,她知道谢十七已经去找谢逸了。太后朝云夏招招手,云夏会意俯下身,用耳朵贴近太后。

太后声音轻轻地,带着几分笑意:“先哄着不齐,告诉他最晚后日便能见到他心爱的‘质子哥哥’。”

最后两个字亲昵得不像话,饶是万种诱惑都经历过的云夏都觉得耳朵发麻。

太后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走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务必原话带到”。

云夏苦笑,凭小皇帝的性格,估计重点也只会放在最后那两个字上。太后娘娘的恶趣味一如既往啊,那位殿下的日子不好过咯。

慈宁宫,主殿。

谢逸单膝跪在慈宁宫主殿中央,自行礼后便垂着头一言不发。

太后也并未为难他,眼神示意雀枝安排小宫女取了椅子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谢首领请坐。”

谢逸难得见到这位太后这样的神情,一时恍惚,以为见到了当年红着眼睛的小姑娘。

待谢逸坐定,不等他回过神,太后便问他:“谢首领这些日子可是在养伤?”

谢逸自幼习武,体术了得,这些日子只处理了兵部的各项事务,身体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谢逸缓过神来,略一拱手,道:“禀娘娘,臣身子已无大碍,昨日便已开始正常处理暗卫的各项事务。”

“哦?”太后拉长声音,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即是如此,哀家交由谢首领的任务怎么如今还未完成?”

谢逸一惊,头脑中飞速回想了一下,试探回答道:“娘娘所说的,可是为陛下选陪读一事?”

太后似笑非笑,并未回答。

谢逸不敢抬头望着太后,却也知道此时太后的表情必然是嘲讽的。他镇定地回答:“臣今日已经选好了。陛下的伴读不必过多,臣选了三位家世殷实,颇有特色的幼童,分别是郑阁老的十三孙、谢家江南旁支的嫡幼孙,以及秦家……”

“秦家换掉,再选一位,”太后目光沉沉,语气森然,“谢首领,不要一而再再而三挑战哀家的底线。”

谢家旁支是独立于谢家的存在,虽挂着旁支的名,但江南的谢家同京城本家的谢家关系并不亲厚,反而同太后更为亲近。但秦家不行,那是庞大的、固化的大世家,太后这几年一直在打压它,自然不会让秦家的人出现在小皇帝面前。

谢逸沉默一会,劝道:“这毕竟是娘娘您的母家,不如就放它一马?”世家大族便是这样,家族之外,无论嫡庶,一气连枝,谢逸不喜欢秦家也会为它说话,故而谢逸很不理解同样出身世家的太后为何要打压秦家。

太后盯着他看了一会,谢逸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殿中压抑的气氛,他不愿意低头,却不敢再说些什么。

太后笑了一声,讽刺道:“所谓的世家,便是如此,谢首领立过誓,誓死效忠于皇室,却还是放不下作为世家一份子的骄傲,当真可笑。”

谢逸还未开口,太后并未给他反驳的机会,冷声警告他:“哀家的态度是,世家,只能有谢家旁支一个,最后一个伴读,去武将家中找找。明日哀家要看到成果。哀家乏了,谢首领先退下吧。”

明晃晃地赶人走,谢逸却不能多说什么,只得先行告退。

雀枝上前替秦寻雪揉了揉太阳穴,保持着沉默。良久,等太后缓和过来后,雀枝犹豫着开口:“……植阳那位知府夫人已经到了关内,不日便可抵达京城。”

太后缓缓睁开了眼:“终于要到了啊,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