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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去吗,郡主。”

是夜,大齐的京城飘起了小雪,洋洋洒洒,很快就把整个京都都笼罩在一片白雪之下,寂静无声,纯白无瑕,仿佛可以掩盖一切罪恶。

慈宁宫,寝殿。

秦寻雪屏退了伺候在身旁的侍从,独自一人待在寝殿中。

屋内的地龙烧得很旺,秦寻雪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外头披着一件厚重的锦缎披风,并未挽着发髻,放下了如瀑的长发,半倚着贵妃榻,透过半开的花窗看着外头灯笼下明显的雪花,微微有些出神。

秦寻雪不喜欢下雪天。记忆里,薛姨娘死去那日正好是一个大雪天,不明所以的下人不敢靠近一个病入膏肓并且不受宠的姨娘,在偌大的丞相府里,只有秦寻雪一个人见证了她的死亡,独她一人接受了薛姨娘的诅咒和祝福,静静地看着苟延残喘的迟暮美人闭上了眼,终究还是主动走入了局。

雪天总是会让她想起薛姨娘身上的药味,苦涩难闻,带着刺骨的寒意,渗透到骨子里,冷得打颤。

偏偏京都的雪向来准时,冬日里有好几场大雪和数不清的小雪。按理来说,秦寻雪应当早就习惯了一场接着一场的雪,但午夜梦回,坐起身来望着外头时,秦寻雪还是会被飘落的雪花恶心到说不出话来。太过纯白无瑕的雪花很漂亮,只是困在回忆里的人很容易被有关的事物刺激到。

外头有人走动,并未掩饰声响。提着提灯的雀枝轻轻叩着门,语气小心:“娘娘,谢小姐同云大人到了。”

“带人进来便是。”从不甚美好的回忆中抽离出来,秦寻雪收拾好情绪,看不出任何脆弱分模样,淡淡回应了雀枝。

寝殿外,云夏脸上遮着漆黑沉重的面具,看不出神色。站在他身边的谢琳芸外头罩着一件白底绿萼梅披风,头上戴着一个黑色的斗笠,朦胧的黑纱遮住了整张脸,谢琳芸看不清云夏的脸,云夏亦然看不清她的脸。

谢琳芸认识云夏,但并不知云夏便是黑骑卫的首领。黑骑卫传承多年,自然有的是法子变幻身形,如今的云大人同云夏身形上有些差别,熟悉的人看过去会觉得似曾相识,但仔细琢磨便会发现不少不同之处,足够以假乱真。

听到内里的娘娘应了话,雀枝稍微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望着两人,低声同谢琳芸介绍了旁边的“云大人”。经过雀枝简单的介绍,谢琳芸这才知晓身旁这人竟是黑骑卫的首领,秦寻雪最大的倚仗之一,亦然是秦寻雪的心腹。

仗着面上戴着的斗笠,谢琳芸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云大人,虽看不清脸,但身姿修长且有力量感,不算太显眼,也一直尽职尽责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倒是符合前些年谢琳芸少女怀春时想过的某些形象。

谢琳芸声音轻柔:“原来是黑骑卫的首领云大人,奴家是谢家女,单名一个芸字,倒是同云大人有缘。”

雀枝面无表情:有时候真觉得谢小姐会给玄德帝一些他并不想要的惊喜。

谢琳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贵女,谢家作为有头有脸的大世家,在无限风光下自然有说不出的腌臜事,谢逸能在弱冠之年便坐上家主之位,除了秦寻雪暗中推波助澜,能力自然也力压众人。正因着谢家内里的腌臜事太多,谢逸对嫡亲的妹妹太过小心,心疼至极,千娇万宠着养大了自己的妹妹,养出了一个不怎么循规蹈矩的贵女。谢琳芸不守规矩,胆敢在未曾出阁时便同不受宠的齐峥珠胎暗结,可见一斑。

如今玄德帝已然长辞于世,谢琳芸深爱齐峥,但这并不意味着谢琳芸会收敛几分。

云夏回想起过去的谢琳芸,面具下的脸也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既然寝殿内的秦寻雪已经发了话,雀枝不会让谢琳芸在殿外耽搁太久,故而还没等云夏回话,便开口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交流,倒也没有揭穿谢琳芸的身份,只是隐晦提醒了谢琳芸,云大人是娘娘的心腹,自然知晓她的身份,不必再装模作样。

谢琳芸轻笑了一声,也没说自己听没听进去,只是道了一句“有劳雀枝姑姑”,便走进了寝殿中。

云夏紧随其后,但在路过雀枝身边的时候停了一瞬,便听见雀枝低低的声音:“云大人,今日下雪了。云大人小心着些。”

雀枝并未暴露云夏的身份,也因着公事几年的情分提醒了一句,已然仁至义尽。旋即,雀枝福身,提着灯笼转身往外走了几步,沉默地隐藏在阴暗处。

云夏颔首,进了寝殿中。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殿中,秦寻雪抬起头望着两人,即使一身疲惫,但一双眼依旧寒冷刺骨。

“都来了?看看这些东西。”

秦寻雪随手将手上拿着的纸张抛在贵妃榻旁的矮桌上,语气平静。

谢琳芸敏锐察觉到秦太后今日心情不是一般的差,纵然她叛逆不羁,也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挑衅秦寻雪的底线,当即老老实实拿起散落在桌案上的纸张,静静地看着,力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云夏倒是自然了不少。纵然秦太后今日看起来心情不佳,语气过分平静了些,但云夏近些日子兢兢业业,未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况且身前有谢琳芸吸引秦太后的怒意,云夏自然不会畏惧。

秦寻雪本不欲见人,奈何今日齐雅韵带来了一个算不得好的消息——齐雅雯通过白木熙搭上了玄清帝的嫡长姐,庆玉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殿下在玄清帝在位时同玄清帝的关系算不得好,她本是夺嫡的热门人选,手上还有自己父皇留给她的一支军队,有五百余人。但最后偏偏是玄清帝脱颖而出,登上了至高无上的龙椅。不知庆玉长公主是否甘心,但她自玄清帝登基后便不问政事,一心向佛。

但玄清帝并未收回庆玉长公主手上的那支军队。有人猜是玄清帝为彰显自己的大度,有人说是庆玉长公主拿别的东西同玄清帝做了交换。但按秦寻雪的话来说,那个疯子做什么都正常。

故而在夺嫡之战时,不少皇子都想着拉拢这位吃斋礼佛的姑母。但为了不引起多疑的玄清帝的怀疑,庆玉长公主从不站队,看起来不问世事。

但她的驸马出身白家,在夺嫡时悄悄站了队,因着齐峥上位,宣告他站错了队。齐峥上位后,白驸马见风使舵,投靠了齐峥,同齐峥谋划着如何废皇后。那时的庆玉长公主依旧装聋作哑,仿佛对此毫不知情。

但在秦寻雪弑君后,这位“弱不禁风”的长公主殿下审时度势,主动投诚,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驸马和几个造反的子女,断送了自己一脉的血缘。此后,庆玉长公主自请入佛堂,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要常伴青灯古佛,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

这便是含沙射影在讽刺秦寻雪。但念在庆玉长公主刚刚失去丈夫同几个孩子,并且主动投诚,秦寻雪并未同她计较,反而在京都东边小青山上替长公主建造了一座寺庙,清净不扰人。

自打那以后,庆玉长公主已经好些年没下过山了,不少世家碍于秦寻雪本人的威压,都对这位长公主敬而远之,庆玉长公主为了让秦寻雪放心,也没有主动接触过世家。

但前几日,秦寻雪身子不好的那几日,因着庆玉长公主死去的驸马是白家白木熙的叔父,白木熙搭上了庆玉长公主,还把齐雅雯送到了庆玉长公主身边伺候。

为了活下来,庆玉长公主杀了自己的夫君和子女,这位长公主心中可不见得没有对秦寻雪的怨恨。她怨秦寻雪助齐峥上位,怨秦寻雪鸠占鹊巢,但这些年秦寻雪凶名在外,庆玉长公主自然只能把那些怨恨压在心中。

可是如今京中不算太平,秦寻雪这些月真真假假放出去的消息终究是搅浑了京都的水,不少世家听闻了谢家家主同秦太后离心一事,听闻秦太后为了大周质子做了不少荒唐事,还打算封大周质子为王。过分荒谬的举动自然让京都世家蠢蠢欲动了起来,他们察觉到近些日子秦太后的身子好似垮了不少,对大周质子的偏爱和维护之意溢于言表,世家和朝臣间都在隐晦传着秦太后好似不再能撑起大齐,好似没有以前那般威严过甚了。

在这种情况下,秦寻雪还放任不少探子进了宫中,亲眼见着了秦太后这几日的疲态,消息传回世家间,自然惹得不少人一阵沸腾。

故而,齐雅雯被送上小青山自然是一个试探的信号。

纸张上并未写的那么明显,但云夏知晓秦寻雪的所有计划,自然能想得通其中的关窍,也知晓这些世家已经主动走进了秦太后的圈套中,但同时,云夏也知晓,这些世家勾结皇族,已然触及了秦太后的底线。

谢琳芸对秦寻雪布置的局倒是一知半解的,这两人也不可能主动告知她,若是她前些日子见着了谢逸,倒是有可能从自幼便对她心软的兄长那得知些什么,但谢琳芸不敢见谢逸,自然也不得而知。

但秦寻雪今日既是主动寻她过来,便不会一直瞒着她。

果不其然,秦寻雪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倒也未曾全盘托出,只是说要打压世家,三言两句概括了自己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惹得谢琳芸欲言又止。

秦寻雪说完后,这才停下来看着她,语气温和:“有什么问题?”

谢琳芸:“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果然比我还疯。”

“说起来你果然不适合养孩子。”

不说别的,齐峥没了母妃后,便被已经掌握黑骑卫的秦寻雪暗地里养着,结果把人养得野心勃勃,阴冷多疑。

秦寻雪向后一仰,并不意外谢琳芸的话,毕竟秦太后少年时期素有疯子的外号,倒也不算假话。

只是谢琳芸后头一句让她有些恼羞成怒,语气也不算很好:“我又不是专门养孩子的奶娘,自然不会养。”

谢琳芸:“……我不跟你争。反正我的孩子你也没养好,人不人,鬼不鬼的,像是背着大山在前行。”

“你当时为了留齐峥一个全尸,把齐不齐丢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秦寻雪很会踩谢琳芸的痛点,“怎么,如今倒是生出几分慈母心肠来了?”

谢琳芸冷了脸,虽带着斗笠,但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冷意。谢琳芸脸色几经变化,最后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同疯子计较,转而回到正事上。

“说吧,要我做什么。”谢琳芸这几日都待在慈宁宫内,熟悉着秦寻雪交给她的情报,如今对京中的局势倒是了解了不少,“能把白木熙逼得远离朝堂,你也是独一份了。”

秦家庶女秦寻雪不熟悉京中世家,不代表谢琳芸不熟悉。在秦寻雪谋划让齐峥登上太子之位前,这位白家麒麟子可是响当当的人物。

秦寻雪冷笑,本就不佳的心情愈发暴躁:“去见你兄长,他会带着你上小青山,去同齐雅雯争宠,庆玉长公主同你有故交,其他的谢逸会告诉你。”

谢琳芸虽知晓秦寻雪今日心情不佳,但没预料到秦寻雪会这般安排。

“我不愿见他,”谢琳芸的语气很低,“我不能见他。我为一己私欲,拉上整个谢家为我兜底,让兄长失去自由,被禁锢在暗卫首领的位置上,手上沾满鲜血。”

秦寻雪的态度很是冷淡:“我这一路爬上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成大事者,不就是如此吗?这不是你教我的吗?”

谢琳芸苦涩一笑:“教导你的时候,我高高在上,说起来极为容易,但发生在我兄长身上时,总是难受的。”

秦寻雪外头,嘴角的笑满是嘲讽:“收起那些小聪明。谢琳芸,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见庆玉长公主的。你要是不愿见着你兄长,何必出皇陵?我已经给了你许多时日来逃避了,何必再假惺惺说这些话呢?”

谢琳芸抿唇,丝毫不意外会被秦寻雪看穿自己微弱的希望,只是没想到,秦寻雪会直接点破。

沉默了一会,殿中的空气都凝固住了,云夏站在一旁,落在谢琳芸身后半步,像是一个不知名的影子。

“我会去见兄长,也会去帮你打探庆玉长公主的事的。”谢琳芸最后还是妥协了,“娘娘果然,算无遗漏。”

最后那句话似是嘲讽又似是叹息,谢琳芸还是忍不住补上了一句忠告:“若是你真的打算学着去爱人,莫要将算计带进感情里,会出大事的。”

秦寻雪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察觉到谢琳芸是真心实意在担心后,也只是冷笑一声,并未多言。

她转而看向云夏,懒散地下了命令:“带着皇贵妃出宫去,别被任何人察觉到。”

云夏躬身行礼,声音不太真切:“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