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仕高回屋之后胡乱地套了件褂子,连袜子都没穿,趿拉着鞋踉跄着跑出屋来,一路上戴仕高不时地瞥一眼胡承荫,终于忍不住喘着粗气问道:
“你是想多了吧?那后生现在可是吃上公家饭了,如今大仇也报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总不至于走他娘的老路吧?”
胡承荫却只管闷头赶路,一言不发,奔了一阵,两人来到张富村东边靠近后山的地方,胡承荫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口井,也看到了站在井边的华立中。
华立中垂着头,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井口,一动不动。
戴仕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说得……还真准……你……你看……人真在那儿呢!”
“别说话!”
胡承荫本想悄悄地接近华立中,没想到让戴仕高的大嗓门给破坏了。
也许是听到了戴仕高的喊声,华立中微微转过头来,看到胡承荫,他笑着挥了挥手。
见华立中看到了自己,戴仕高索性扯开嗓门儿大喊:
“立中啊!立中!你可吓死我了,你说你大老远跑这儿来干嘛呀?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胡承荫看着华立中的脸,那笑容是毫无挂碍的笑,是对一切释怀的笑。
就在下一刻,华立中朝井口走近了一步,胡承荫的心狠狠坠了下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喊:
“别跳!”
胡承荫用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华立中压倒在地,猛烈的动作牵动了肩膀的伤口,他疼得一阵发抖。
微微缓过劲儿来之后,胡承荫撑起身体,朝着华立中的脸狠狠揍了一拳。
“华立中你个混蛋!”
跟陈确铮不一样,胡承荫不怎么会打架,也很少跟人动手,这绝对是他打人打得最狠的一次,一拳头下去,打得他的手生疼,华立中的脸也立刻肿了起来。
让胡承荫意外的是,华立中挨了这一拳之后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出声来,而且越笑越厉害,笑得浑身抖动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这让胡承荫从起初的惊恐变成了愤怒。
“你笑什么?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华立中依然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头顶的星空,虽然没有笑出声了,可嘴角仍旧带着笑意:
“承荫,你以为我会跳井么?”
胡承荫站起身来,没答华立中的话。
华立中却不以为意,索性坐在了井口上,随手揪下一把从残缺的砖石缝隙中生出的荒草:
“自打我娘走了以后,这口井就荒了,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我娘葬在哪儿,所以我就把这口井当成了我娘的坟,离开张富村之前,每到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我就跑到这儿来哭上一场,不过我今天倒不是来哭的。我是跟我娘报喜来的,她泉下有知应该能安息了。好了,喜也报完了,咱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华立中却被胡承荫一把揪住了前襟:
“华立中,你说这井是你娘的坟墓,那好,你现在就在这儿当着你娘的面儿发誓,你要是再寻死,你娘的魂魄就在阴间永世不得超生!”
“你……”
华立中一句话哽在喉里,胡承荫虽然心里有十分的歉意,他仍逼着自己盯着华立中的眼睛。
见胡承荫一副且惊且怒的样子,华立中先移开了目光,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胡承荫,似乎只有这样,有些话才说得出口:
“承荫,我早就说过你能看透我了,你说的没错,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想从这儿跳下去陪我娘,但我真的也就是想想而已。我娘刚走那一阵,我每天都在想象自己杀死张洪财、给我娘报仇的画面,我想过许多种弄死他的办法,可我当时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如今张洪财真的死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开心和解恨的感觉,就算他死了,我娘也活不过来了。这辈子太苦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其实我刚刚真的想过,也许真的有来生,我娘在那儿过着舒心的日子,我要是跳下去,便也能重头来过,跟我娘快快活活地再做一回母子。可是我已经这么大了,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不能只为自己,起码我不行,我爹娘和我大伯年纪都大了,他们为了供养我,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承荫,我知道你真的担心我,你放心吧,我不光死不了,我还得好好活,多赚钱,让我爹娘和大伯享清福,还得给他们养老送终呢!”看书溂
“华立中,你要说话算话!”
华立中刚想回答,看到在旁边噤若寒蝉的戴仕高,忍不住笑了:
“承荫,你看看你,这大半夜的,你还把戴甲长给折腾起来,吓了一跳吧,戴甲长?”
胡承荫刚刚连打带骂还揪脖领子的连环动作把戴仕高吓得一声不敢吭,如今轮到他说话了,他倒是有些结巴了:
“没……没有,怎么会呢?人家胡监察员也是担心你!”
胡承荫看了看有来有回的两人,已然无话可说,扭头往便回走,身后传来戴仕高的喊声:
“胡监察员,你慢点走啊!”
另一人也跟着大声附和道:
“胡监察员,当心脚下啊!”
第二天是胡承荫离开张富村的日子,华立中说要送他,胡承荫没有拒绝。
两人刚出门便迎头碰上了呈贡县警务科的两名警员,他们听村民们说张景惠和张洪财父子畏罪潜逃,不知所踪,问他们俩知不知道父子两人的去向。
胡承荫还在犹豫,华立中先开了口:“我是到张富村做人口普查的调查员华立中,这位是监察员胡承荫,我们都不是这个村的,你们说的那两个人我们不认识,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
华立中的话毫无破绽,神情也非常自然,不光如此,他还从包里拿出了国情普查研究所颁发的调查员聘书,两个警员看过之后把聘书还给了华立中,两个警员又把目光投向胡承荫,胡承荫知道此时的华立中并没有看向自己,可他知道华立中期待着怎样的回答,胡承荫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刚来不久,不是很清楚。”
目送着两位警员走远,华立中低声说了句“谢谢”,胡承荫看了看他:
“就送到这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