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半天路程,是按鸢飞的速度来的。
时至今日,白无药与鸢飞也算相识甚久,却在此刻方知,那一脸无害长相稚嫩的黑衣少年,乃是一只雷翼重明鸟。
由他亲自牵挽,弃马套鸟,车子直接飞上了天空。
为了不让马车因受不了快速疾飞行而支离破碎,老拓英坐上了车辕,用元力把马车外围裹了一圈。
而里面,白无药也张开画地为牢,坚不可摧。
“龙丘叔?”
“嗯?”闭目假寐的老拓英应了声。
鸢飞本体并不算庞大,在妖族之中,简直可以说是瘦小,再加上他通体乌黑,半点杂色都没有,不知道的还道他是乌鸦一族的呢。
他嘴里叼着轭木,尾羽与长长的靷绳飘荡着缠在了一起,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说话:“你说令云哥哥和嫂嫂在干嘛?”
“飞你的吧。”老拓英道。
“我这不好奇嘛!”鸢飞嘟囔,“你说,我是不是快要有侄儿或者侄女了?什么时候有啊?”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老拓英撩起眼皮,“主人去河岛是有要事的,你休要耽搁。”
“我没耽搁,你别冤枉我!”鸢飞一使劲,速度又快了几分,可心思还是活跃的很,“令云哥哥和嫂嫂真是的,整个车厢元力厚的跟城墙似的,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哎,鲤跃来就好了,你太吵。”老拓英叹。
“小爷哪里不如那条鱼了!”鸢飞浑身毛都炸了。
“人家是龙鱼,丹顶九纹龙,多少占了个龙字,跟咱家帝君勉强攀个亲戚,你呢,是个长毛的。”拓英道。
“你搞种族歧视!”鸢飞生气了,“您老人家夸他之前,能不能回想一下,当初令云哥哥叫他把明渠抓去澎湃领他都做不好,还差点丢人现眼反被灭妖团捉住!要不是小爷跟您回头接应他,他早就死在天罗地网的搜捕之中了!哼,小爷再是长毛的,也是令云哥哥亲自教养的,被托付过重任,将来要当替补帝君的料!”
年轻就是年轻,气头上翻旧账。
然而那次,真怨不得鲤跃,谁能想得到明渠大势已去还躲在胜安宫里呢?
拓英眼见怎样都堵不住鸢飞的嘴,只能来句狠的:“嗯,你是帝君养的不假,教没教,你自己没数吗?就你这毛毛愣愣的熊样子,哪里随帝君?”
鸢飞大叫:“龙丘叔,你好过分!”
拓英道:“你闭嘴,别打扰帝君和主人。”
“……”鸢飞果真不再说话了。
车内感觉不到外面风驰电掣的速度,也体会不到狂风灌耳的滋味。
说是“车上继续”,沈令云又哪里舍得委屈白无药在这随意之处行人生最重要之事?
他闭目而坐,抱元守一,虽然历经几个月,已把九沧安抚住,但正如白无药所说,九沧根基半毁,青莲无存,唯余红莲,毒性难抑,更为肆虐,九沧与他本命一体,亦等于他的性命去了大半,若不每日靠白无药的蕴灵元力润养身体,怕是随时都能毒发,与九沧一同而亡。
九沧努力,他也得努力,才能共生。
除了给沈令云凝实蕴灵元力,白无药还得供给青龙神柱,是以,她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半天路程,够她美美睡上一觉了。
车厢轻轻一震,鸢飞着了陆。
一行人弃车步行,白无药被这小子盯得浑身不自在。
要不是老拓英拿眼神警告着鸢飞,他怕是要直接开口问一问:“你们羞羞的细节劳烦描述一下?”
“这是哪里?”白无药举目四望道。
东方微白,四野空旷。
地皮刚刚冒出点青绿,草尖上还顶着露珠。
鸢飞:“嫂嫂,往东就是河岛,河岛再往东,乃乌穹雷海,那里是整个乾臻郡的边缘,无人可越。”
乌穹雷海?白无药张开神识,尚未探知到什么,就觉得体内的元力像快要烧开的水,隐隐鼓动起来。
她正要收势,却见通讯扣里“白无双”三个字显出了微微亮光,明灭不定,还有少许裂痕从那名字上蜿蜒爬过!
糟了!
白无药脸色骤变。
沈令云道:“怎么?”
“我们上岛。”白无药元力一提。
“别急。”沈令云眼疾手快抓住她。
“大姐就在那,她有危险。”白无药抬起左手,把食指上那个黑纽扣般的纹印给他看。
沈令云知道她们姐妹有独特的联络方式,按下她的手道:“你知道河岛是什么地方吗?这个通讯扣能指引我们找到大姐吗?她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需要我们给与什么样的帮助?”
“……”白无药黯然。
诚然,通讯扣不是卫星定位,即使打杀过去,也无法立刻找到白无双,说不定打草惊蛇,白无双的处境更加艰险。
至于什么样的险,不得而知,假如白无双只是……嗯,白无药不愿承认,也不想接受的情况——意外流产,那白无双虚弱之际,肯定需要的是一位医药师。
白无药抓紧了沈令云的手。
莫名其妙被依赖了,沈令云根本没猜到他淡定的夫人心里转了什么念头,只安慰道:“夫人别担心,大姐身边还有易折君呢。”
易折君!白无药忍不住咬了咬牙。
他不是南枢国的吗?独路城合战之后,他不带大姐回南枢去,跑东湛的边角旮旯来干什么?
天上冷不丁一声闷雷。
白无药希望这道雷能劈在诱拐良家女子的恶徒头上。
想的美好,却在她的意海之中,一道匹练无声划过!
那种感觉就像,脑中突然空白了一瞬。
“我觉得……”她用力按住太阳穴,蹙眉道,“这雷……比澎湃领上的雷云更能激荡我的元力。”
沈令云给她喂了颗静心丹,道:“越靠近乌穹雷海,雷点越密集,需要鸢飞前头清清路吗?”
白无药摇头,“不用,不痛不痒的。”
“那好,龙丘,去叫船。”沈令云道。
“船?”白无药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对啊,嫂嫂,你听,听见河流的声响没?那是勺河,我们去坐船,顺流而下,就能上岛了,嘻嘻,龙丘叔带的路,保准错不了。”鸢飞笑嘻嘻无害的嘴脸里有点揶揄的意思。
白无药嘴里发苦,挣扎道:“勺河?河岛不是地名吗?它还真是河里的岛?”
怪不得沈令云抓着她了。
想起某女晕船的经历,鸢飞憋笑:“是啊嫂嫂,河岛不就是一座岛嘛!”
老拓英已奉命先行一步去叫船了。
河面上波光粼粼,水质清澈,一眼见底,砂砾都瞧得清清楚楚,就是瞧不见一艘半艘可乘之船。
他捋袖,露出紫色印迹晶环。
一点红光直映高空,白无药边往这边走,边仰头一看,见是个如太阳般火红火红的双菱形横竖交叠的星纹。
“咦?”她下意识抬了抬自己戴着印迹晶环的手。
“与济澜医殿的一样,但色彩不同。”沈令云知她所想,道,“红双菱星纹是河岛明家的标志。”
“你是说!”白无药一惊,这个河岛,是河岛明家那个河岛!
大姐来明家祖址干什么?
拓英又怎会有明家的双菱星纹?
沈令云道:“明家世居在此,后来明愿皇后故去,家门罹难,虽然外传明家又回到了河岛,但明渠事件之后,想必夫人应该知晓其中另有隐情了。”
“河岛现在是荒岛吗?”白无药道。
“不是,”沈令云捏了捏她的手,“夫人用用脑,明渠一人之力能成大事吗?肯定有家族力量支撑啊,他和明宥都活下来了,就不能再多活一些人吗?”
白无药反捏他道:“我怎么知道萧正霆在对付明家的时候变仁慈了?再说,在你身边,我用脑干嘛,不会太浪费吗?”
“夫人有理,为夫错了。”沈令云立刻变软,拿起白无药的手,放在唇边,落了一吻。
又来了!鸢飞假惺惺地非礼勿视。
沈令云续道:“不是萧正霆仁慈了,而是明家底蕴太厚了,世代皇后出自明家,一些重要官职也由明家的人担任,老东皇一手赶尽杀绝,其实做的无比艰辛,他又怎么舍得心慈手软呢?”
白无药感觉手背烫了一下,镇定地顺着道:“但明渠还是逃了。”
“明家精通炼器、炼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品级不低的宝器和丹药,再加上独门功法崩山手……夫人与明宥交过招,感觉如何?”沈令云扯了句远的。
“当时他自称将位,但威力不逊于王位,否则,我也不用劫持明渠来脱身了。”白无药回忆道。
沈令云点头,“崩山手确有越位之能,当年那种境况,明家人牺牲少数,保全多数,尤其保住一位直系血脉,并非难事。”
“你是说他们越狱而逃,逃回了河岛本家?”白无药道,“萧正霆岂会善罢甘休?”
沈令云笑意寒寒:“皇王之师,兵发河岛,何止一回两回?”
白无药立感一股杀伐之气。
“在别的地方,明家人或许颇多掣肘,但在河岛,他们的祖址,却如鱼得水,几番围剿,舍小保大,直至让萧正霆确信河岛上再无一个明姓之人。”沈令云语尾溢出一抹讥嘲,极浅,极淡,似乎并不存在。
明渠改朝换代,方轮到明家人重见天日。
而能让老谋深算的萧正霆都以为明家人死绝死透了,那河岛内定有玄机。
白无药庆幸没有冒失上岛。
沈令云道:“船来了。”
河道弯折处,拐过来一艘扁舟,水痕划近,瞧得清摇浆的,是个不大点的少年,脆生地喊:“来者何人?”
拓英回:“仆人。”
“谁家仆人?”小孩问。
“日月家仆!”拓英答。
“等着!来喽——”小孩咯咯笑道。
家仆?白无药望向沈令云。
“上岛你就知道了。”沈令云卖了个关子。
少年把舟撑近,鬼机灵般的眼珠子在四人身上一扫,见到龙丘拓英满脸疮疤后,怕怕地缩了缩脖子,道:“我的船,加上我,只能载四人,你们得分两趟。”
“你下来!”鸢飞道。
“干嘛?”少年很机警。
鸢飞:“你下来,我们四个正好一趟。”
“不、不行!”少年抱紧船桨。
“为什么不行?”鸢飞喝。
少年一哆嗦,“谁知道你们把船划过去,还会不会来接我!总之,我的船,我做主!”
“那谁知道你把我们分成两拨,是不是心怀叵测?你给小爷下来,小爷把你的船买了!你等会儿自己再叫船就是了。”鸢飞财大气粗地道。
“不行!不行!”少年一副誓与小船共存亡的悲壮样,“岛上出了事,也就我肯出来摆渡了,你们买走我的船,我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叫到别的船!”
“哦——”鸢飞指着他,拉长声调,“你看,你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这小孩,把我们分开,果然没安好心!”
“谁说的!我送完第一趟会再划回来的!一定会!”少年拍着胸脯保证。
“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谁信你!”鸢飞道。
少年受到侮辱,脸色涨红,噌地站起来,小船一阵摇摆,他却脚下生根,身体半点不晃,怒道:“你也嘴上无毛,你也办事不牢,你求我办事,却还出言无状,好生无礼!”
“嘿!小子,你敢骂小爷?”鸢飞一撸袖子。
眼见这俩一言不合要打架,老拓英知道主人心内焦急,便仗着年长,把这不知轻重的未来准帝君一脚踹远了。
“小兄弟……”他唤道。
少年被他相貌所吓,脚下不稳,摔了个屁股蹲。
小舟又是一阵摇来摆去。
“莫怕,莫怕。”拓英取出两颗黄玉珠,“小兄弟提到岛上出了事,你顶风摆渡,想必求的是这个吧?”
“扔、扔、扔过来!”少年张手。
拓英准准地将黄玉珠扔到他手里。
少年仔细地辨认了一遍,将珠子揣了起来。
鸢飞“嘁”道:“小屁孩,还是个小财迷!”
“我是小财迷,但不是小屁孩!”小孩纠道。
拓英:“小兄弟!”
少年:“干、干、干嘛?”
“还是个小结巴!”鸢飞取笑道。
“我也不是小结巴!”少年脸红脖子粗。
未免这个话题又耽误事,拓英往前一站,对少年道:“小兄弟,我们听你的,分两拨,三个先上船,一个等第二趟。登陆之后,我们会再付两颗黄玉珠,你看如何?”
“好、好、好!”少年有钱好办事。
鸢飞:“小结巴!”
“把这个臭小子留下!”少年指他道。
“你再说一遍,把谁……”
拓英把鸢飞往边上推了推:“你留下。让开,别挡路。”
鸢飞:“……”
白无药和沈令云从他身旁走过,径直上船。
少年冲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鸢飞险些气炸。
船上连个蓬都没有,白无药晕晕乎乎有些难受,靠在沈令云怀里,强力忍着呕心和烦躁。
沈令云想要故技重施,让她睡到河岛,被她拒绝了,因为她想听老拓英是怎么套少年话的。
“小兄弟,你方才说岛上出了事?”拓英一上来,就非常关爱小辈,主动帮少年担负了摇浆的重任。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确是莫大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