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荣身躯一抖。
被军部带走调查这几天,他吃不下,睡不着。
尽管军部没有虐待他,尽管他在军部除了没有自由什么都有,但他就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恐惧。
昨晚,军部通知他,调查已经结束,结果显示他没有与邪修有任何勾结。
得知调查结果那一刻,他心中的激动,是无法言表的。
这代表着,自己将自由。
过度的激动,让他忘记自己其实并未彻底的自由。
陈阳的话点醒了他。
军部的调查只是其中之一,就算军部放过他,最多代表他和邪修没关系。
可是,他自己承认了,是他为了功名利禄,为了声望,将彭江江逼死了。
这一点,当时见证者诸多,他跳进黄河也赖不掉。
他失神茫然的跟在陈阳身后,双眼时不时地向着四周看。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茅山,以前云台山道观与茅山交流时,他也来过,还在这里挂过单,住过一段时间。
谈不上多熟悉,但肯定不陌生。
如果自己现在逃掉的话……
这个念头刚浮现,就被他扼压下去。
不行。
不能跑。
跑了,罪孽更重。
陈阳就是当场将自己击杀,他死了也就是死了。
而且,他也没这自信,能够在陈阳眼皮子底下跑掉。
一个小时后。
他们站在了九霄宫之外。
张富荣心底已经彻底绝望。
“陈会长。”张富荣道:“能不能给我一条生路?”
“没要你的命,你怕什么?”
张富荣道:“我不想被除名,不想被废除修行。”
陈阳冷笑:“现在说这些,早干嘛去了?”
张富荣道:“我愿意去山关,去北邙,奉献自己。”
“你配吗?”陈阳讥讽道:“这里也没有外人,我也和你实话实说。”
“我平生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人。仗着自己的爷爷位高权重,就可以无视同门?为了你的声望,可以牺牲一座道观的名誉。你也就是没亲自动手,要是让我抓到一点把柄,我不介意让你爷爷白发人送黑发人。”
见张富荣紧紧捏着拳头,神色阴鸷,陈阳道:“很生气?想一想彭江江,他当时的愤怒,比你只多不少。他只是要你实话实说,为舜山观澄清。但是你不肯,他很愤怒,愤怒到最后,是绝望。是那种上天无门,下地无路的绝望。你现在是不是也体会到了这份绝望?是不是终于能够感同身受了?”
“陈玄阳,只要我不死,这辈子我和你耗下去!”
张富荣咬牙切齿道。
陈阳道:“你如果想多活一段时间,就老老实实的做一个普通人。你要是活腻了,我想弄死你,有不下于一百种手段。”
对这种无能狂怒的废物,陈阳从来不吝啬打击。
九霄宫。
此刻已有游客陆陆续续从山下而来。
整个茅山,每天的游客量都是巨大的。
他们穿过游客群,一路向着九霄宫后院去。
后院之中,已汇聚数百人。
除了九霄宫的道长外,陈阳邀请来的同门,便有数十人。
而更多的,则是陈阳没有邀请,但在听闻此事后,自发主动前来。
彭升也在其列。
几日不见,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加的苍老了。
他本就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道长,连辟谷都没有跨入。
他一共有三个徒弟,其中两个,早在十年前就还俗了。
他们受不了地处偏僻的舜山观,一想到要在这里做一辈子的道士,就感到绝望。
如今,最后一个徒弟彭江江,也死了。
他受到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他心中对于修行的坚持,甚至都产生了一丝动摇。
做了一辈子的道士,到头来连自己的徒弟也保护不了。
这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这份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只因为自己无权无势,张富荣就可以随意污蔑,就可以逼着我的徒弟去死吗?
他昨晚便是抵达了这里,一个人坐在老子金身像下,不断的在心中问自己,不断的问老子,但是没有任何的答复。
“彭道长,节哀。”
元符宫的住持,文隐走来,轻声的说道。
彭升目无光彩的看了他一眼,继续保持着沉默。
灵清走过来:“今天,陈会长特地将此处选择作为执法场,便是要还彭江江一个公道,还舜山观一个公道。”
彭升道:“迟来的公道,还是公道吗?”
灵清道:“谁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你们名门大派,都是如此,一向如此。”彭升道:“我以为道门弟子,不分高低,没有贵贱。呵呵。”
灵清道:“的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真的没有吗?”彭升打断,反问:“灵清住持,真的没有吗?”
“文隐住持,没有吗?”
他站起来,扫过面前这些在江南道门,身份不俗,德高望重的道长们,声音陡然提高:“各位,真的没有吗?你们敢拍着胸脯,指天发誓,没有吗?”
无人应答。
彭升摇头道:“你们不敢。”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众道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彭升的问题,简直就是直击他们的灵魂。
“都到了?”
这时,明北道长前来,扫了一圈,问道:“张真人没来?”
“呵呵,也不看看这都是什么时间了,还在这里摆谱。”
“他孙子犯了错,逼死了人,他就这个态度?”
“彭道长。”他走过来:“你放心,今天别管张富荣他爷爷是不是真人,是不是道场执事,都别想坏了道门的规矩。陈会长虽然年轻,但我与他相识已久,他绝不是罔顾规矩之人。”
彭升此时已坐下,闻言只是点头,不再吭声。
陆陆续续,有着越来越多的人前来。
当陈阳与张富荣出现时,后院中的氛围,出现了一丝丝微妙的变化。
彭升第一时间,就将目光定格在了张富荣的身上。
他对张富荣并没有多大的怨恨。
他怨恨的,是这份不公平的制度。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能够担任道场执事的道长,远非自己所能相比。
不论品格还是其它,都是自己只能仰望的。
这一次的事情,打破了他心中对于这些美好事物的幻象。
原来,道门并非他所想象之中那般干净。
这里也有龌龊,也有仗势欺人之辈。
“灵清主持。”
陈阳道:“可以开始了。”
灵清道:“还有人没到。”
“谁?”
“云台山道场。”
陈阳扫了一眼,周翀几人,的确没到。
他道:“那等等吧。”
他们坐下没有等太久,周翀三人便是来了。
张鼎山从出发到现在,绷着的脸就没舒展开过。
走入后院,扫过众人,最后看向陈阳,他心头的怒意,几乎抑制不住要爆发。
这是要让我张鼎山,身败名裂吗?
毁了我的孙子,还要毁了我?
今日之后,他张鼎山,在江南道门,还能有立身之地?
好狠毒的小子!
“人到齐了。”陈阳淡淡道:“开始吧。”
灵清点头。
今天在九霄宫审判,陈阳将一切权利下放给灵清。
后院一片安静,灵清说道:“今日受陈会长嘱托,解决关于彭江江之死一事。”
“云台山道场弟子,张富荣,为谋名望,刻意污蔑舜山观,抹黑彭升名誉。彭江江前往云台山,要求张富荣澄清遭到拒绝,并被张富荣打伤,彭江江绝望之余,于云台山道场之外自杀。并留下一副血书。”
“张富荣,这些,你可认?”
张富荣望着张鼎山,后者忽然站起来:“陈会长。”
他高声道:“富荣有错,我愿替他担这份错。”
“哐当!”
他抓起随身携带的长剑,随手一抛,便砸在陈阳的脚下,然后张开双手:“以我一身道行,换富荣平安。”
张富荣抿着嘴,恐惧的心头,多了一丝愤怒,以及几分轻松。
自己,可以不用被废了?
陈阳却是看都不看他,对灵清道:“核实无错,就按规矩来吧。”
灵清住持点了点头,说道:“周翀宗师,叶庭宗师,吴孟川道长,赵青心道长,卢住持。”
“您几位,可能佐证此事?”
五人站起来,说道:“此事属实。”
尘埃落定,再无任何一点可变化的可能。
众人心中暗暗惊叹。
这陈玄阳,还真是一点情面不留啊。
张鼎山的话,他直接无视,我行我素。
“陈会长,我愿替他领罪,难道这也不能通融吗?”
张鼎山怒吼道。
陈阳道:“张真人,一码事归一码事,如果什么都按照你的想法来,道门的规矩,还要不要了?要不然,这会长你来做,好不好?”
张鼎山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为何不能变通?”
陈阳冷哼一声:“现在跟我说变通?早干什么去了?其他地方我不管,在江南,规矩就是规矩,想变通,抱歉,变通不了。”
“爷爷,不要求他!”
一直没吭声的张富荣,突然道:“废除道行而已,大不了我下半辈子就做一个普通人!这道士,我不稀罕做了!”
他昂首阔胸,瞪着陈阳:“别以为你做了会长,就能高高在上,对我爷爷颐指气使。我告诉你,我就算不做道士,这辈子我一样能获得潇洒。”
陈阳道:“你的心态不错。”
“灵清住持,动手吧。”
“慢着。”彭升忽然开口,他看着张富荣双眼:“张富荣,你逼死江江,你后悔过吗?”
“他该死!”
张富荣已经什么都不顾了,他表情甚至有些病态,大声道:“你徒弟和邪修有染,这可不是我捏造的,那天晚上所有人都看见了。他就是一个垃圾,一个畜生。能教出这种畜生东西,你又是什么好鸟?是,我是污蔑你了,但自古有云,子不教父之过,你敢说你就没责任?别跟我说什么是邪修诱惑你徒弟,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徒弟真没问题,邪修会找上他?”
“后悔?后悔是什么东西?一个邪修死了,我为什么要后悔?我不仅不后悔,等我下了山,就去放炮竹,去酒店请客,好好的庆祝!”
“什么道门,什么修行,这道士,我不做了!”
他面向灵清:“来啊,废了我啊!”
众人皱眉,这张富荣,是疯了。
陈阳道:“张真人,看见了吗,你孙子这样的,放在道门,迟早是个隐患。”
他站起来,脚尖挑起长剑,踢了回去:“要不然,你大义灭亲,亲自动手?”
听见他的话,张鼎山脸皮抽搐,将长剑收了回来,一言不发。
陈阳笑笑,看向彭升:“彭道长,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了。”彭升摇摇头坐下了。
陈阳走过去,说道:“既然你爷爷不愿意大义灭亲,这得罪人的事情,还是让我这个会长来做吧。”
说罢。
右手已经按住他的肩膀,一股真气从掌心灌入他的身体。
张富荣只觉全身一麻,旋即一股剧痛从肩头传来,让他忍不住的惨叫畜生。
陈阳手腕一用力,就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继而右脚猛甩,长鞭一般的正中他的腹部丹田。
“嘭!”
张富荣像一个破布娃娃,被一脚踹飞数十米,重重砸在地上,七窍涌出鲜血,意识却还清醒。
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全身上下每一处,都传来令他不可忍受的疼痛。
“混账,混账!”
张鼎山双手按住扶手,木质的扶手都几乎要被他捏碎了。
他怒不可遏的瞪视陈阳,恨不能冲上去撕碎他。
“陈会长,真是生猛啊。”有人低声咂舌。
这一脚,够狠的。
不仅是废了,骨头估计也断了不少根。
内附大概都受了不轻的伤势。
庆祝是别想庆祝了,不在病床躺个十天半个月,基本没可能下床。
“彭道长。”
陈阳抚平道服上的褶皱,说道:“彭江江丧事所需的费用,我会派道协划拨。云台山道场,云台山道观,将负责澄清这一切。”
这话一出,几座道场前来的执事,都纷纷看向周翀与卢住持几人。
周翀道:“此事与云台山道场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理应澄清。”
卢住持道:“以后彭道长有任何需求,可给我打电话。”
几座道场的人,见状心中一沉。
云台山,这是彻底被陈阳给掌控了。
“不用。”
彭升却是摇头,面无表情道:“江江已经死了,如果做这些能够让你们心里好受,那就别做了。道协也不需要为我划拨款项,舜山观虽然小,但买棺材的钱还是有的。”
他起身离去,路过张富荣身边时,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