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唐页第一次在没有聂霆炀陪同的情况下单独约见聂广义。
古朴的茶楼里,唐页和聂广义面对面坐着,桌上的茶水,散发着溢人的香气。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沉默地不时端起桌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然后再将茶杯放下,两片嘴唇砸了砸,继而延续沉默。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腕表指针的走动声,滴滴答答。
时间就是在这样的悄无声息中,离开的。
唐页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先开了口,“爷爷。”
聂广义点了下头,自从大儿子入狱,小儿子突然离开,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满头银丝中再也找不到一根青丝,脸上是被岁月雕刻成的一条条沟壑,见证着他这一路走来,沧桑与艰辛。
2012年,是聂家最风雨飘摇的一年,老爷子能挺到现在,真的很不容易。
唐页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很缓慢很缓慢,她怕如果自己言辞不合适一下子让这个老人给吓昏过去了,这么大的年纪,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聂家的人不把她的皮给扒了,她也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爷爷,有件事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关于聂霆炀和小辰的。”
聂广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似乎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点了下头,“我知道。”
唐页一怔,他知道?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探究和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没有继续向下说,想听一听他要说什么。
聂广义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两小口,以前他最喜欢喝这茶,可如今,不管怎样的茶喝进嘴里都只是白开水的味道。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老了,再过几年,兴许今年就熬不过,他就会两眼一闭,远离这些尘世烦扰,可他现在最放不下的是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妻子,刘淑静,在儿子聂平新毫无任何预兆地离开后,她承受不住打击,身体彻底垮掉,卧床不起了一年多,今年下半年情况才稍微好转,但生活依然不能自理。
昔日里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吃喝拉撒都需要人伺候,她几度自杀,每次都幸好被人及时发现,要不然现在她也离开了人世。
聂广义轻叹了一声,扭头看着窗外,他能活到现在,真的就是每日在艰难地支撑着,刘淑静是她最大的牵挂。如今他活着,这些人都还能全心全意的照顾她,如果他离开了,谁还会好好地待她?所以,他不能死,起码不能走在她的前头。
另一个放不下的人就是大孙子,聂霆炀。
聂广义是在去年春节的时候发现聂霆炀出了问题,确切说是心理疾病。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一口否认,说自己没病,再跟他说,他就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都不出来。
后来聂广义不敢再提这事,也曾试图找国内外知名的心理学家,但刚一见面还没开始里聊就被他发现了,不但将那医生打了一顿,他自己也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
他以极端的方式告诉所有的人,他没有生病,谁也不许再给他找医生。
再到后来,没有人再敢提他生病这事,但他生病,大家也都知道。
其实他也就是会把几个日子记错,其他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工作起来也丝毫不含糊,一点都不像个病人。
“我想你应该是知道阿炀他生病这件事,你想说的也是关于他生病这事,对吧?”聂广义的声音很低,甚至都有些飘渺,有种气若游丝的感觉。
唐页微蹙起黛眉,老爷子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一下子脸色怎么这么白?
她还没来得及问,这时候老爷子就从上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手有些颤抖,慢慢地拧开瓶盖。
“爷爷,您怎么了?”
“心慌。”聂广义颤颤巍巍地从瓶子里倒出两粒白色的药丸,放进嘴里,没有用水,直接咽下,然后就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唐页吓得脸色都白了,站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帮些什么忙,“爷爷,要不要我陪您去医院一趟?”
聂广义摆了下手,“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
一时间,唐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等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聂广义这才缓缓睁开眼睛,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
“爷爷,您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老毛病了,吃点药就好。”聂广义坐起身,歉意地笑了笑,“吓坏你了吧?其实真没事,现在我还不能死,也死不了。”
“爷爷……”唐页如鲠在喉,人到了这把年纪,本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时候,却承受着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
聂广义笑了笑,“你看你,怎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吓坏你了?我真没事。”
唐页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望着窗外,聂广义揉了揉眼睛,眼圈通红,他笑着说:“我现在就想,阿炀的病能好起来,老太婆的病也能好起来,这样我两眼一闭也就安心了。
人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也就是在做垂死挣扎,人这辈子啊,年轻的时候没活明白,等老了终于活明白了,却活不了几年了。
言言,爷爷不劝你跟阿炀复婚,婚姻这事只有你们两人知道到底合不合适,但是爷爷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爷爷,爷爷求你了。”
唐页用力的点头,一个劲儿地擦着眼泪也不管用,“爷爷您说。”
“阿炀不许任何人提起周一和周二,我一开始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后来调查才知道,周一是你离开的日子,周二是他妈妈去世的日子。他把每个周一当成周六,每个周二当成周日,然后他会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希望你劝他去看看病。”
唐页知道,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并不是林彻所说的脑子有问题,这也是她今天来找聂广义的原因,她想知道问题的根源在哪儿。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原因。
母亲的死对儿子的影响,唐页可以理解,但是她的离开对聂霆炀的影响,她不理解。
他与她本不相爱,也毫无感情可言,所以他记着她离开的日子,她不懂,更是难以置信。
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跳得不正常的心,唐页又问:“那小辰呢?他也觉得周一是周六,周二是周日,这又是怎么回事?”
“小辰是因为阿炀才刻意的改了日期,阿炀好了,小辰就好了,阿炀病着,小辰也病着。”
心,陡然间如同被脆生生的撕裂开,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炀好了,小辰就好了,阿炀病着,小辰也病着……
聂广义的话像是魔咒,一遍一遍地在唐页的耳畔回荡着,直到离开了茶楼回到唐家许久,她依然没能从这个魔音中走出来。
唐震系着围裙从外面进来,衣袖挽着,十足的家庭煮男,“小页,中午想吃点什么?”
“呃?爸爸。”唐页从呆愣中赫然抬起头。
唐震走过去,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抬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这些年他习惯了她只要脸色稍不好看就是生病的征兆,还好,额头并不热。
“怎么了?你从回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出什么事了?”
唐页扯了下嘴角,虽然是笑了,但笑得很勉强,“没事爸爸,就是在想一些事情,对了,公开征婚的事情安排了吗?”
“还没有,今天的新身份公开,等你正式回到唐氏上班再安排吧。”
唐页想了想,“那也好。”
“小页,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爸爸说说。”
“没有。”唐页矢口否认,有些事,她能自己处理好。
唐震也没再问,她不说,必定是不想让他知道的,“中午想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一趟,估计不能在家吃饭了。”
唐震顿时就沉了脸色,“又出去?又是要吃饭的时候你出去,你就这么不想跟爸爸一起吃顿饭?”
唐页噙了下嘴唇,“爸爸我--”
“不吃算了!我自己吃!”唐震气呼呼起身离开。
唉!
唐页轻叹了一口气,头疼地捏着眉心,一件事接连一件事,再这样下去,估计她也要变成精神病患者了。
晓丽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客人在店里捣乱,让她赶紧过去一趟。
唐页扬天一声长叹,她是真的要疯了!
等到了店里她才知道,晓丽在电话里说得也太不清楚了,这叫有个客人在店里捣乱?明明是一群人!
看着围堵在店里店外的一群人,唐页十分的头疼,却还是硬着头皮挤了进去。
晓丽看到她,就如同天上降了救星一般,一下子所有的坚持都垮掉了,蹲坐在椅子上,“老板,你可算是来了!”
唐页问了状况,才知道原来是一个男顾客要给女朋友买礼物,点名要橱窗里的那对父子熊,可那对熊是不卖的,而且橱窗边上也贴有告消费者书。
这对熊是江百亲手缝制的,从设计到选材制作全都是她一手完成的,这是她要送给聂霆炀和聂宇辰的礼物,只是一直都没有送出去。
一开始这对熊并没有摆在这里,是后来唐页放在这里的,她想江百是希望它们在这里的,看着窗外的来往车辆,看着那个她深爱的男人。
男人因为看上了这对熊,扬言多少钱都买,就是买,晓丽跟他解释说不卖,他不同意,甩了一千块钱在收银台上,逼着晓丽打开橱窗的门,晓丽死活不同意。
这年轻人也年轻气盛,再加上喝了点小酒,一个电话打给了自己的朋友,不一会儿就来了这么几十号人,将小店给团团围住,耀武扬威地说,如果再不卖,就把店给砸了!
年轻人从钱包里抽出了一沓钱数也没数,很霸气地朝桌上一拍,“你是老板?我今天把话给你撂在这里,这对熊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唐页睨了眼桌上的钱,轻笑一声,“这对熊你非要买?”
“没错!女朋友看上了!”
“你们能喜欢上小店的东西我很感动,但是这对熊的价钱怕是有些贵。”
年轻的小伙指了下桌上的钱,“不够?”然后又从钱包里将剩下的那些现钞也掏出来,“这够不够?”
唐页摇了摇头,还没开口,小伙子已经急了,“这都五千快了还不够?你宰人呢!”
年轻人的一帮朋友也跟着附和,店里又炸开了锅。
唐页等他们终于安静下来,这才缓慢开口,“我跟你们算一笔账,这两只熊里面填充的是特级手工蚕丝,大熊是4斤,小熊是2斤,一斤500元,是3000元,包裹着蚕丝的是上等的丝绸,价钱在2000左右,然后是外面的这些真皮毛,价格是8万,大熊和小熊脖子上的钻石,大的那颗当时的购买价是580万,小的贵一些860万,拉链其他饰品什么都就不说了,先生自己算一下吧。”
年轻人先是瞠目结舌,继而红着脸嚷嚷,“你这是敲诈勒索!你那钻石是真的?我看就是假的!我要去工商局投诉你!”
“去投诉吧,我等着工商局过来人处理,不过今天你带着这么多人围堵我的店,还带着刀具,这是恐吓威胁,我已经报了警。”随着唐页话音的落下,门外响起了警笛声。
众人一惊,皆朝门外望去。
只见好几辆依次停在了门外。
年轻人脖子一梗,非但没有一点的惧色,相反,还一副,我爸是谁谁,我怕谁的表情,不屑地瞥了唐页一眼,“吓唬我?告诉你,我舅舅是这个区的派出所所长!他们就是来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反倒是你,欺诈勒索,我看你是吃不完兜着走,识相的话最好是现在把两只熊送给我,再给我说点好话赔个不是,兴许我心情一好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唐页轻轻地拍了拍胸口,“那我还真是害怕,吓死我了。”转瞬,冷戾覆盖眼底,“幼稚!”
警察将所有的人都带去了派出所,当然也包括唐页。
“你这次死定了!”到了派出所,年轻人还依然狂妄。
唐页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这时候派出所刘所长迎面走过里。
“舅舅。”年轻人叫了一声。
刘所长瞪了他一眼,经过他的时候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来到了唐页的跟前,“唐小姐,真的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唐页笑道:“该说抱歉的人是我,给刘所长添麻烦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弟弟不懂事我本不该跟他一般见识的。”
“这事都怪我,这孩子从小跟着我长大,是我没教育好,给你添麻烦了。”刘所长扭头呵斥自己的外甥,“还不过来跟唐小姐道歉!”
年轻人极不乐意地走过来,虽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是他毕竟也是个成年人了,舅舅对一个女人如此的低三下四,他心里也有了个一些猜测,这女人的身份想必不简单。
刘所长呵斥,“跟唐小姐道歉!该怎么赔偿就要怎么赔偿,以后再敢胡闹看我怎么收拾你!”
年轻人道了歉,唐页这时候说:“我店里其实还有几对手工做的玩具熊,如果弟弟真喜欢的话,我一会儿让人亲自送过来,算是做姐姐的送给你的,但是橱柜里的那对熊真的不卖,那是我一个已故朋友做给她朋友的,有着不一般的意义,还望弟弟能够理解,今天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还不谢谢唐小姐不追究今天的事。”
“谢谢唐小姐。”
唐页告辞离开,身后,刘所长训斥自己的外甥,“你看看人家唐小姐,比你就大了两岁,知书达理,又能干又有才华,一个女孩子都能撑起一个家族企业,你看看你,整日只知道跟着你那帮狐朋狗友瞎混,你再给我惹事看我不削你!”
年轻人不以为然,这会儿他算是想起来这个女人是谁了,“你看她现在风光无限的,我可是听说她以前坐过牢的,一个女人坐过牢,能是什么好鸟?”
“你--”刘所长恨铁不成钢地在外甥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你这个逆子,你给我闭嘴!”说完赶紧拉着外甥离开了走廊。
身后的话悉数落入了唐页的耳朵,她轻轻笑了下,转身朝楼梯走去,迎面一个男人走过来,与她擦肩而过。
“等一下!”她原本是没有留意那个人的,可他走过后那股似香水却又非香水的味道她似乎在哪儿闻过。
男人停下来,转身看她,“小姐,你叫我?”
唐页盯着他,身高跟聂霆炀差不多,身材稍微比聂霆炀看起来壮实一些,“我们在哪儿见过?”
男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的好笑,“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记得在哪儿见过你。”说完转身就要走。
唐页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几步,她再次叫住他,“我们见过。”这次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这个人她一定见过,只是在哪儿见过,她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了。
男人再次停了下来,但很明显没有了刚才的好脾气和耐心,他转过身,一张脸冷得犹如被腊月的风扫过,声音里也淬了冰,“这位小姐,那你说说我们在哪儿见过?”
顿了下,他眼底的冷意又加剧了几分,但嘴角却噙着一丝嘲弄的笑,“别跟我说,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某家酒店,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记得了,女人对我来说就像是内库。”
唐页在脑海里搜索者这个样子,这个身影,可还是没有任何的线索,至于男人说的这些话,她只当是一只狗在乱叫,“先生,既然你我没有见过,见了面也是缘分,你又何必说这些尖酸刻薄的话?还是说,你心里本就有鬼?”
“无聊!”男人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空气里还残留着那个味道,说不上好闻,但也不是特别的难闻,像是某种药水,可又不是特别的像。
唐页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男人轻车熟路地走进一个房间,门从里面用力的碰上,再联想到他身上的衣服,她想,他或许是这派出所里的人。
她跟过去,看到男人所进的那个房间的门上写着“刑侦科”三个字。
果然是这里的人!
唐页站在门外想了一会儿,还是敲响了房门,里面没人应声,她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先生?先生你在吗?”
办公室不大,可是却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唐页疑惑地挠了挠头,人去哪儿了?正打算离开,却听到身后有声音,她刚一转过身,房门就被关上,而那个人,赫然站在门后!
与此同时,她记起了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