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先生撂下话来, 既不催,也不说旁的事儿。谢麟心里有了底儿,也不急着出行了, 反而定下神来, 或悠闲地读书, 或是无聊地与人闲谈, 问些邬州的情况。
他也知道,江先生是看在谢丞相面子上才过来的。自己名气虽大, 然而在真正漂漂亮亮解决完一件实务之前, 江先生对他肯定会有所保留。眼前的局面,就是江先生给他出的一道题。
当程素素再次问他:“出行究竟是个什么章程?”的时候,谢麟道:“咱们先准备着。”
程素素对出行颇感兴趣, 虽然赴任路上颇多辛苦,安顿下来之后的郊游显然不在此列。便说:“要怎么准备呢?江先生有什么说法?”
谢麟慢慢地说:“他要匹温驯些的马。”
程素素满头黑线,别说江先生了, 连她和谢麟也都要温驯些的马呢!这算是什么条件?
谢麟将自己的推测说了出来,程素素心道,想到一块儿去了, 既然眼下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一个江先生可用,也只得由着他了。
还是不喜欢江先生这故弄玄虚, 程素素怏怏地说:“江先生倒值得这番折腾的。”
谢麟笑道:“六郎不喜欢出游么?”
“我不喜欢心里没底, 没头没脑的, ”程素素嘀咕一声, “我这几天,就再与娘子们见见面儿,打听打听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哪里有好景儿。免得突然出行,叫人起疑心。”她的心里,地方上来的新长官,多少双眼睛盯着,小心总是没有错的。没个成算就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多半要被教做人。
谢麟道:“甚好。”
程素素心道,你也学会神神秘秘的了。
谢麟很冤,玩手段他自认不输于人,难处却在要摸到实情之后,才能用手段。邬州有多少势力,多少望族在此盘根错节,各方态度如何,都得摸清楚了。否则用到甲去对付乙,甲却与乙是挚交,这事儿就干不下去了。
他在这里琢磨着事儿的时候,程素素又再次发了帖子,请了几位娘子来叙话。虽约定不可插手前衙的事儿,谢麟的衣食住行都经她的手,谢麟要了什么饭菜、要了多少,要准备几人份的酒宴,或是请了谁,她却都知道。不难看出谢麟在摸底。
程素素依样画葫芦,也多请几回客来闲聊。她注意着分寸,不再遍邀诸人,而是先请几位早经打量好的娘子,其中便包括了通判娘子——通判实则有一项监督知府的权力。
通判娘子人到中年,烦心的事儿一件不少,终究是熬过了最需要伏低做小的时候,人也变得和蔼许多。见丈夫顶头上司家的娘子相邀,便将琐事一放,到了府衙里来。
通判娘子很喜欢程素素,谁不喜欢一个有礼貌又长得漂亮的小娘子呢?在品级的前提下,程素素将能给的礼貌,都给了她。通判娘子自觉受到尊重,不免对程素素更上心些。更何况,她觉得让儿子能多接近谢麟,也能多染些才气,对程素素便愈发热情了。
不消程素素问,便先说:“我看小娘子这里的人手还不是很够,节俭是好事儿,可大官人毕竟出身名门,又是一地官长,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否则要被人轻视的。又不真是那等穷书生做官儿。真个穷书生,还有衙门里的番役可使呢。第一条,架子是要搭起来的,才能震慑小人,令他们不敢添乱。”
程素素笑道:“我也正想着呢,先前在京里,什么事儿都有长辈们顶着,如今样样都要自己来。还要多多请教您呢。”
通判娘子轻拍扶手,笑容更深:“这是哪里话?但我知道的,没有不说的。城里有几个牙子做事牢靠,只有一条,甭叫他们拿高价唬住了,也不要自己出面,吩咐个管事见他们就是……”一气将这买卖人口的门道说完。
程素素这才说:“其实今日是有另一件事请教的——不知这周围,有什么好的寺观么?我倒想去看看”
通判娘子记起来了,她家里亲爹是个道士,便不说寺庙,只说道观:“有的有的,今上崇道,上行下效,此间道观香火也是很旺的。城里城外都有,城里有两个,城外就更多啦。大家伙儿都信要在山上的道观才是好道观。顶好的是盘龙山上那个盘龙观,城里人没有不知道的。娘子要不急,我家过两天也要去的,正好为娘子引路。”
程素素再三道谢,又说:“要走得远了,就要备车马,不晓得城里可有好马卖来?”
通判娘子道:“自家养车马?可要再添马夫啦。”
“日后怕要出城的时候还多,自家养来方便。家里原也有车马,只怕不够用的。”
通判娘子热情地给她又介绍了几处:“不如去往车马行里,他们那里是行家,叫他们给挑选就是。”
程素素不声不响,将出行要准备的车马、人手都给打听齐了。看时辰不早,留通判娘子用饭,通判娘子笑道:“本不该辞的,可我那里还一大家子人,也是离不得的,还得给我们家读书的那个小子送饭呢。”
程素素笑着将她送到门外,才转回来,吩咐秀竹:“方才的话都听到了?说与张管事去,让他去办。”
到得晚间,她却告诉谢麟:“与通判娘子约好了,过两日去城外盘龙观里玩。”谢麟脸上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笑意,又抿住了,深沉地点头赞许:“甚好,甚好。”程素素戏言道:“谢先生近来官威日重。”
谢麟抹了一把脸,镇定地反问:“是么?”
程素素一挑眉,肯定地说:“我看就是。”
谢麟将脸一苦:“坏了,那就是老了。”
程素素被逗乐了,笑着看他作怪事儿。谢麟却慢悠悠地说了下半句:“老夫少妻可不大妙呀。”
程素素忍不住笑着啐了他一口:“呸!读书人也胡说八道。”
谢麟无奈地摇摇头:“读书人胡说八道起来你还没见过呢,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程素素严肃了起来:“不错不错,这邬州不大太平,我还是带上些趁手的家伙吧。”
谢麟:……“那起骗子我已判完了,想来邬州地面上的盗匪也都得了消息,会收敛的。”说到这个就来气,他近来闲聊套话,轻易就套出来一些消息,譬如各衙门里班头等,与地面上的地痞流氓多少都互相认识,极易走漏消息。
程素素心道,电视里演得多了,看来真不是瞎演的啊。口里却安抚道:“谢先生先前会不知道么?何必着急?事缓则圆。”
谢麟脱口而出:“那不是对我。”
说完,两人都笑了。谢麟故作沉着地道:“我说的是实话。”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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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自打与通判娘子混得熟了,便将城里城外的道观都踩了一遍点。人都道她是道士的女儿,对道观亲切皆在情理之中。见她经常出来闲逛,也只以为是年轻人性情活泼而已。
程素素往道观里去了几回,又拣那大些的寺庙去了两次,做了布施。谢麟按照江先生的主意,亲自执笔,给妻子作了一篇文章,记述妻子之虔诚仁善。文章写成之时,正是京中回信之时,无论谢府还是程家,皆来信,叮嘱他们注意安全。二人回了信,却做起了与回信的保证完全相反的勾当。
到这一日,程素素将马匹也准备好了,人手也备齐了,与谢麟点齐了人马,竟出城狩猎去了。眼看着许多健壮仆人、差役执枪棒背弓箭罗网跟随这夫妻二人,刚接受了“知府娘子和气大方”洗脑包的邬州人,从记忆里翻出 “手刃盗贼”的传闻。
真是记忆犹新!
程素素并不晓得,谢麟的洗脑包算是白费了,她正兴致勃勃地问江先生:“先生,咱们去哪儿?要不要我作个样子先弄点什么给你们做掩护?”
江先生笼着马,有点羡慕地看着她挥洒自如的样子,摇摇头:“不急,在下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呢。”
程素素提起缰绳:“什么?”
江先生道:“在下也是头一回到邬州,怎么知道去哪里?被人隐瞒的事,要摸索的~”
程素素想抽他!
好在江先生这回很痛快:“虽不确切,倒也有个几分把握的。去了就知道了,纵今日不行,多出来几次,总能找得到的。”
这一回,连谢麟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了,只好跟着他走。期间,程素素也尽职尽责地“打猎”。不幸的是,她虽然有点武力,骑射上头却还算新手,亏得有人张网驱赶猎物,才猎到些许野鸡、野兔之类,不由想找个骑射的师傅来。
不知不觉间,走出数十里,也到了午饭的时候了。就地拉起围障来,取了携带的酒食,配上肥得流油的烤野兔,也是不错的一餐。谢麟道:“天色不早啦,再不回去,怕要关城门了。”
江先生将手中啃剩的骨头一抛:“就快找到了。”
这一回他没有说谎,果然将谢麟带到了一处村落。程素素张眼望去,只觉奇怪:“没什么不一样的呀!”
江先生对谢麟道:“东翁可想起来什么没有?再仔细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一脸“我很看好你”的模样。
谢麟想而又想,严肃了起来,压低声音问道:“先生,难道是我记错了?这些日子核对籍册,这里……本州并无记录!”他又想了一下今天的路线,确定自己对方位、距离没有糊涂。谢麟心里是震惊的,他常读史,知道有大量隐匿户口之说,然则到本朝这等事情应该已经绝迹了。他也知道,普通人家生了孩子,在其幼时会隐瞒不报,盖因夭折得多,报了上去不及销掉,就是一笔税赋徭役的负担。整个村子在籍册上神隐了,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这真像江先生说的,从根子上就是假的,也不知道整个邬州还有多少这样的地方!丰年只是损失些赋税而已,到了荒年……
江先生道:“东翁与娘子待我如何,我岂不知?不是我故弄玄虚,实是有些事儿,早说不如晚些请东翁亲自看了来得好。世上总传颂着君子以德服人,令人改邪归正,是,有,不少!那却不是做官的道理。东翁也做文章,该知道传言、文章,是有虚头的。等东翁在地方上做得久了,便会知晓,这世上‘民风淳朴’四个字,最是骗人。君子是好,做官却不可有君子的呆气啊。”
谢麟郑重的点点头:“受教了。先生不必担忧,”又望了一眼村子,开口道:“回去罢。过几天再出来转转。”
江先生见他沉得住气,愈发欢喜了起来,笑吟地道:“好好好。”又讲解了些这样的村庄的情形:“世上有许多人,一辈子都不离开乡土,户籍路引于他们也无用。官府但庸碌一些,便发现不了。”
谢麟问道:“先生是怎么找到这么个地方的?”
江先生此时愈发痛快了起来,道:“说穿了也不值一提,不过是懂点子风水嘛!何样的地方会有人居住,不外有水、有田,顶好背个山,都是些粗浅的东西,又不是探吉穴……”
【先生的嘴也够毒。】程素素默默地槽。也为这隐藏的户口担心起来,这些都是税吧?不晓得背后有没有人呢?她知道,这户口的统计,虽然称得上严密,实则有不少漏洞。如果地方上是这么个情况,什么统计表折线图,哪怕作图把头做秃了,都没有用!
就是不知道谢麟打算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