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之幸, 江先生的底线还不是无底洞。程素素闷闷不乐又夹杂着好奇地翻来小本子,发现里面竟有一小半儿是自己见过的。京城相府耳濡目染,真个有一些手法那是互通的。心情顿时复杂了起来。
江先生现在确是一片真心, 认认真真给程素素写了教程, 何等样人可信, 何等钱打死也不能收, 哪样手法没有痕迹,哪样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内容之精彩, 竟吸引程素素挑灯夜读将它读完了!
那一厢, 江先生虽看到程素素离开时脸色不大好,却并不担心,一家之主发了话, 事情就是定下来了。
江先生打迭起精神,与谢麟商议起接下来要留意的事情:“冬日里要当心有冻饿而死的贫民,除此而外, 便是年节了。开春布置春耕,从现在就要心里有数,然而最最要小心的, 还是争水源的械斗!何年何地不因争这些打上几场才是奇怪,让他们不争,那是不可能的, 要防的是械斗人数太多, 更要防着打出人命来!拦不住, 那就想好怎么善后。不知东翁可有成算?”
他知道新东家与谢源那个草包不同, 不必手把手的教还要担心对方做不好,仿佛一个优秀的教师,对天赋不同的学生采用不同的教导方法。
谢麟也不负他所望,道:“我须重新筹划。眼下不动他们,也不能叫人将我当了聋子、瞎子。”
江先生听了也不催他,反而说:“正是急不得!凡看着雷厉风行的,不知动手前肚里不知转过几个来回,方能成事。”他对谢麟愈发放心了起来。
谢麟离开后并没有回到书房,而是去寻程素素。他娶这门亲,起意倒有一大半是因为相中的大舅子,其次才是程素素中了他的意。与他更相合今日之事,却可见程素素某些方面还是更像程犀的。
哪怕是现在,他依旧欣赏着程犀的人品,却不想程素素在这方面与程犀太像了。可得好好跟妻子讲一讲,若因此生出嫌隙来,未免太冤。
到得程素素的正房,恰逢程素素读完了江先生的小本本。见他过来,程素素起身相迎:“谢先生。”谢麟头皮发麻,笑道:“六郎。这是……江先生给的那个?”
程素素点点头,看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静待他坐下来说话。
接下来预备说的话,谢麟多少有点子心虚,又有些惭愧,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隔着程素素与程犀的幻影说话一般。清清嗓子,谢麟柔声问道:“看着,有什么……想法?”
程素素定定地看了他一阵儿,看得谢麟心里有点发毛,才说:“谢先生,别担心啦。”
这般说法反而让谢麟更担心了,摩挲着扶手轻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
程素素道:“谢先生,我都明白的。打从咱们离开京城,既没有谁随时可以当靠山,也没有谁能够马上过来帮忙善后。更不会有人看到年纪的份上就对我格外宽容。甭管多大年纪、什么样出身,从此,便是真真正正的要担起自己的事来了,有好处,得,有不好,也得自己背。从今往后,可没有不计后果,不管别人死活,只要自己痛快的好事儿啦。”
谢麟一怔,喃喃地道:“难为你了。”
“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呢?”
谢麟神色复杂起身,深深一揖:“是我小看六郎啦。”
程素素双手一抬,将他托住,望进他的眼睛里:“谢先生,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大哥那样的好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不了那样的好人啦。我没你们想的那么不通人情,是不是?没有江先生那些话,我也不定要做些什么,不过是不开心,仿佛被戳穿了什么。”
谢麟声音发紧:“这样束手束脚的日子,绝不会长。”
“好,我信你。”
谢麟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出身名门向来是天之骄子,只在自家祖父的压力之下才觉得憋闷过。被祖父压制,倒还罢了,被不如自己的团成团儿缠得寸步难行,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耻辱。他的妻子还要与他一同承受!
心里发下狠誓,谢麟用力地地点点头。
程素素放下心来,笑靥如花:“钱财的事儿,交给我,杂事儿也都交给我,你只管一心一意,做一好官。”
谢麟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初开花蕾一样的面庞,绝不会让人认错她的年龄。因他坚持,才会在这么小的年纪嫁过来、面对这么多的事情,却从来没向他抱怨过什么。谢麟为数并不很多的良心发酵成了巨大的愧疚,淹没了他,然而到得此时,再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虚弱。
程素素脸上像触了电,整个脑袋都粉红了,头上炸了一串烟花,眼睛除了直勾勾看着他,也没别处好放。
两人呆立许久,呆得程素素脑袋上能煎鸡蛋了,谢麟才如梦初醒地放下手来。轻咳一声,谢麟挪挪脚:“那,我去书房了,你,早点歇息。”
“嗯。”
谢麟慢吞吞地往外走,程素素在背后说:“谢先生,咱们终究能将此间事处置得妥妥当当的,是也不是?”
谢麟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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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自认不是个别扭的人,既点了头,便认认真真去做。她仔细研究了江先生的小本本,发现这些收礼的套路看起来复杂,实则不过那么几大类而已,只不过具体操作的时候分得细些而已。
盘点了一下手上的资产,她的嫁妆不算少,谢麟手上的钱财也多,只不过多半是在京城,照眼前这样的经营,生活交际倒不至于拮据。只是离得远些,腾挪不太方便而已。
当然,外官的花费也高,常说京官穷,外地富裕,那是因为外官常有额外的油水,若不要油水,日子就要艰苦。这油水就是江先生所授的小本本了。
既有私财保底,程素素便不打算将江先生的小本本一一实践,而是勾选了几样不出格的,不会逼出人命的,预备就弄这些。
从江先生与谢麟分析利弊,她也醒悟了一件事情——官场上下被油浸透了,百姓生活其实也差不多的。譬如这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的仆人圈子,也是一样的道理。看起来都不太过份,细细数来,却是样样出格。
谢麟想让官场上的五花肉出油,还要费些事儿。程素素想让自己家的五花肉出油,那就根本不用费事儿——她家现在没五花肉,瘦肉型的!她带来的人少,又是到外地,既远离了相府几十年的盘根错节,又没有人来得及长膘。
只要从现在开始立好了规矩、卡住了风气,她又不要贪成个天下第一富,只是能过日子、应付得了官场上的事儿,那就不算难!这些个事儿,她也不用自己做,照江先生的小本本上讲,正常的节礼,收便收了,私下有人拉着入伙入个干股什么的,要找仆人代理。各家都这么干的,程素素深以为然。
做好了准备,程素素却不主动出击,只管等着别人上门来。等待的时间里,她也没闲着,与通判娘子去道观转一转,往寺庙里也拈香去。通判娘子也听说了她出城打猎的事儿,年轻夫妇,离了长辈的管束,喜好个游乐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到了通判娘子这年纪,自觉与程素素亲厚,不免多啰嗦两句:“爱玩也没什么,可小心别传扬得太厉害,倒好叫人参一本,可对你们家大官人不利的。”
程素素笑道:“是,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秋收过了,春耕还没开始,顶要紧的两样都不在眼前了,不松快松快,呆在衙门里做什么呢?我倒宁愿他出来走走,可比听曲儿好多啦。”
通判娘子一脸“我懂的”表情,确实,丈夫要是有个旁的爱好,在女色上头就会淡点。这小娘子年纪不大,心眼倒也不少了。
跳过这个话题,通判娘子便说了自己生日将至,很想请程素素过府一叙,程素素满答应,还问她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通判娘子道:“活这么大岁数,生日做了不知多少个,这上头怎么不是过呢?唯有一样挂心的,就是我家那不省心的小东西的学业。”因请问能否向谢麟请教些功课。
程素素道:“哎呀,这个事儿我记得。官人才来,交割的事儿有些杂乱,才耽误了。”
通判娘子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我看他也忙得差不多了,回来我与他说说,再回你话,如何?”
通判娘子道:“那便一言为定了。”
两人都明白,以通判的官职,倒可荫儿孙,荫完了之后有什么的前程,真要看各人的造化了。才学高些的,省事儿些,学问不够,就得看钻营、看机缘。巧了,无论从才学还是背景上来,谢麟都是值得人打破脑袋往他脚下拜一拜的。更重要的是——他还年轻。
两人说定了事,都觉满意,程素素便问通判娘子,可有什么女子擅习枪棒的。
通判娘子道:“这是怕府衙再进歹人?有衙役呢,要是不放心……与其往外头什么开馆的家里找,不如打听打听哪家行伍家里的淘气的丫头。”
这主意不错,程素素接受了建议,没点名是自己想学点骑射。转回头就将这难题丢给了谢麟。
她说什么,谢麟无有不允,想想自家也是亏得有她,否则刚赴任就要被卷光了家产,也是丢人。他想的与程素素又有些不同,程素素想自己练,他想着买几个健壮妇人,令习武的操练起来,也好护卫后宅。
想得虽有些偏差,人还是被他一张帖子送出去,外头将人送了来。
午饭转到后衙用饭,见堂见一片碎稻草烂靶子。谢麟入内坐下,一面洗手一面说:“这好热闹,她们看着还行?”
程素素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更别说骑射了。是咱们想岔啦,养马要多少钱?弓箭要什么花费?寻常行伍哪花得钱这个?她们也就会些枪棒啦。得,我还是多出去自己练几回吧,凡事像游泳,都得自己上手才能学得会。”
一面擦手,谢麟一面眼神古怪地望向庭院里:“那这满地的?”
程素素不在意地道:“我劈的呀,没想二师伯就那几手砍刀似的剑法,居然挺中用。”
谢麟丢下布巾,伸手擦了杯茶,喝了一口,又喝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