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麟打谢丞相书房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好看, 回到上房一看,程素素与林老夫人等已经从调笑增进感情讲到了日常。三位都是生养过的,对程素素这个新手恨不得将所有要点都讲了,好教她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
在三位眼里,程素素依旧是那个乖巧的新妇,孤身守城之类的英勇事迹听的时候揪心, 实无直观的感受。如今程素素依旧乖巧地听她们的嘱咐, 三人想她亲婆婆不在了,越发将她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说到兴起时,林老夫人不带停顿地说:“你就住在我这东厢里。”
“那是不成的。”谢麟才到上房就听到媳妇要被拐走了,急急出声否认。
林老夫人板着脸说他:“你怎么回来了?”
“方才还是心肝宝贝儿,现在就要赶我走。”
“噗,好大的心肝儿!”林老夫人也笑了,还问,“要不我将老胡去照看二娘。”
谢麟道:“胡妈妈您用的顺手, 我们又住在家里,别倒腾来倒腾去的, 她也有年纪了。”有这么个老人家放在一边儿, 连鱼汤都不好喂了呢。
林老夫人见他脸色并不很好, 也猜着祖孙俩相处不算融洽,总算是不会翻脸,老夫人也就不硬压着哪一个了。一叠声的催着他们回去休息:“屋子都给你们收拾好了,孕妇火力大,却又不能受寒, 冰少用些。还有你,放了假,预备怎么着?”
“先拜访亲友,再回来歇几天,看部里任命。”谢麟却再不说什么自己将要留任翰林院的事了。任命上的事情,公文未出就是没有定论,哪怕已经内定,也是默认不可以宣扬的。对谢丞相讲,是担心他做什么小动作,对林老夫人等就要装不知道。
“你舅家、岳家你们都得登门的,礼物我已经给你们预备下了。”
“阿婆疼我。”
林老夫人诧异地对米氏、方氏道:“你们听到了没有?他说什么了?”
米氏笑声依旧爽朗:“听清楚啦,您疼他,他知道,是个有良心的孩子。”
“哼!这样的巧话儿我还头一宗听他这么讲。”林老夫人嗔着,心里却高兴,谢麟总算沾了些人间烟火气,不再那么冷着了。到底是有了家室的人了,林老夫人爱屋及乌,看程素素越发顺眼了。
程素素好奇地问:“小时候也不撒娇吗?”
三位长辈笑作一团,方氏道:“哎哟,我们逗他来着,他呀……”
谢麟用力地咳嗽两声,与谢丞相见面带来的压抑在说笑声中渐消,故作严肃地道:“才回来,家里长辈还有正事呢,咱们去安置了吧,别耽搁了长辈们的正事。”
程素素忍着笑,站起来起来一礼:“阿婆、婶子,我们先去安置了。”
林老夫人自揉着肚子发笑:“去吧去吧,哎呀,今天心情好,一会儿过来用饭,我有好东西给你们。”
“是。”
二人去后,米氏先说:“到今天终于可以放心啦。”
方氏也叹道:“是呀,以往啊,二郎对我们是真的不错,人却是冷冰冰的,真怕他冻着了自己个儿。现在好啦,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林老夫人道:“是呀,等我闭了眼睛,也有脸去见他爹娘啦。”
方氏、米氏连忙劝慰开解,婆媳自说体己话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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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程素素与谢麟回了长房,张富贵他爹张管事带着家下仆妇眼含热泪地两行雁翅排开来等他们回来。谢麟之后,长房再没有过小孩子降生了,忠仆们眼巴巴等着这一天。房舍打扫一新,全按着他们离京前的布置来的,只除了些装饰花样换了时新的——也换得不多,不过几年,流行更改得并不快。
不等程素素吩咐,谢麟便说:“你们辛苦啦,带回来的箱笼先归到库里,三娘将我们近来惯用的几样拣出来,旁的等闲下来再慢慢看。”
张管事道:“二郎只管放心,都收拾好啦。热汤热茶也备下了,二郎二娘先歇息,账本儿都在,闲了来对账。还有外头二郎要见什么客,现在吩咐下来,我去准备。等二郎二娘歇息好了,整整齐齐地去拜访。”
谢麟道:“阿婆公中都准备好了。”
张管事道:“那咱的心意也不能少了,不一样的。”
“行,舅家、岳家都要去,唔,再备一份,李丞相府我也去捎个家书见个面儿。再有……”谢麟报出一串名字,“也不用急,等明天孟世叔他们商议出个章程来。”
“哎。老奴就去找孟官人。”
程素素问道:“张娘子呢?”
张管事心头微喜:“二娘是要见她么?”
“见什么呀?我们在外头相处惯了的,叫她也过来吧。”
“哎~”张娘子这会儿正跟林老夫人汇报呢,可得赶紧叫回来。
谢麟听到说起张娘子,便说:“富贵依旧跟我出门。”
张管事儿子媳妇在主人家面前有脸面,自己脸上也很有光彩,走路都像年轻了几岁,颠颠去准备了。
直到此时,谢麟与程素素才得以安静地回到房里歇息。将程素素扶到美人榻上歪着,谢麟往内室转了一圈,看到床上的两只枕头,顺手拉开衣柜,见自己的衣裳也在,满意地点点头:“终于登堂入室啦!”
程素素笑得捶床。
谢麟出来往榻上挤了小半个身子,捏过程素素的腕子:“我再摸一摸。”
“哪有那么娇弱啦?”话虽如此,还是让他仔细瞧了脉。依旧是旅途奔波,总要歇几天才能好的。
程素素往他脸上戳一戳:“洗脸换衣裳吧。虽说要静养,有几门亲戚我是不能不去的。”
“也不多。”谢麟心里划拉了一下,将拜访名单筛了又筛。
二人洗沐一洗,换了新衣,才有功夫说正经事。谢麟不愿程素素伤神,只说与谢丞相聊过了,什么岑恒都不是问题。程素素道:“你要留京了?”
谢麟一怔:“怎么这么说?”
“看你今天说的话呀,只给一个月的假,明明已有安排了,你又没有旁的准备,必是留京了。”
“嗯。还不能说出去,说出去了,说不定圣上一个不开心,就让我滚蛋了。”
程素素直笑:“那我可就安心呆在这府里了。”
谢麟奇道:“不会觉得闷吗?”他一直就觉得奇怪,程素素绝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实人,为何……
程素素道:“我也跟着忙了二、三年,是得歇一歇了嘛。”
谢麟愧疚地道:“是我连累了你。”
“我高兴,”程素素又转而开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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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程素素表现得很乖,无论是谢府、娘家、叶府,都觉得她更娴静宽和了。谢、叶二府还好,娘家人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赵氏给祖宗烧了三炉香,感谢祖宗保佑,程素素转了性子,果然要做母亲的人就是不一样。
程素素看着赵氏这么欣喜的模样,心道,你开心就好。
她很有计划的。一开始的时候乖一些、顺着大家一些,过一阵儿大家都觉得她好了,再想串个门子、出点儿格,也就没人拦了。要是一开头就作天作地的,可不就会被看严实了?
赵氏又说:“这一胎要是个男孩儿就好啦。”
程素素也耐心地听着,随赵氏又念叨着程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之类。程素素低声道:“他任满三年,或可回京述职,过两日我还要去李府,到时候打听一下就是了。”
赵氏忙说:“这可使不得,要打听也不用你这样去。”
“那就不问,去磕个头还是应该的。呃,二哥也该成婚了吧?”程素素小心地问,二哥程珪比她大好几岁呢。
赵氏略愁:“他这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我倒想叫他考个进士哩,他又不是三郎那样看着书本子就头疼。可……”就是考不中呀!要选个官授呢,举人做官也是常见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程珪居然拒绝了。
程素素知道为什么,大哥外放了,自己嫁出去之后又随谢麟离京,这家里上上下下的,没个靠谱的人怎么行?虽有道一,却是个道士,官面上许多事情身份上不方便。
这些都是不能对赵氏讲的,好在现在她回来了,程珪或说亲、或选官,都可以着手做了。回去就给大哥写信!只要大哥点头了,她就操办这事儿。郦树芳罢官之后,新任的吏部尚书姓卢,虽是燕丞相一系的,却是史垣的儿女亲家,这等小事面子情还是有的。
见过亲友之后,最最重头戏便是往李丞相府上走一遭了。照孟章与江、石二人商议的结果,经谢麟认可,李丞相是需要交好的。很难得的,有程素素这个天然的桥梁在——这一点聪明人都不用提。
于程素素而言,每天拜访一、两户相熟的人家并不算累,到李府更有一种亲切感。谢麟选的日子也很巧,正是休沐日,程素素有理由相信,如果休沐日提前或者推后,谢麟也一定能将拜访的日期约到这一天。哪怕谢麟疏忽了,两位先生也会提醒他。
到了李府,又是另一番气象了。
先是夫妇二人被引到李丞相面前见礼,谢麟将李巽要托带的书信取了出来——厚厚的一叠。李丞相皱眉道:“他这是将帐本给我带了来吗?”
程素素笑道:“说是哪个人都舍不得,哪个人都想,跟谁都想多说两句。越写越多,索性一人一封了。”
李丞相:……没想到这个侄子居然是个话唠!
也不用去看书信,李巽可不是普通生员撞大运得以授个偏僻地方的小官儿,家书还要上天入地想办法传递。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李家自有渠道早早递进京来,这信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李丞相将信一放,仔细打量了这夫妇二人,竟对程素素说了一句与齐王一样的话:“长大啦。”
程素素谦逊地低头,李丞相道:“知道岑恒了?”
程素素道:“怎么谁都提他呢?”
李丞相道:“能让圣上看在眼里,自然是有过人之处的,至少才思敏捷是占了。轻狂也是有的,慢慢品。瞧他不起,他也是探花,底子在那里了。”
“哦,我又不与他打交道。”
谢麟轻声道:“陛见出来,打过照面。”
“如何?”
“还要再看看的,”谢麟对李丞相反而比对谢丞相更坦率些,“探花只排第三,前面两位呢?真个不如他?为何只吹捧他一人?背后有什么玄机,还要斟酌的。对手也要门当户对的好。”他要与岑恒怄气,反而是抬高岑恒的身份了。
李丞相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才是该有的样子。唔……”
谢麟知趣地道:“还有一件事情。”
李丞相瞥了程素素一眼:“子侄辈里,就她麻烦最多。”
谢麟道:“我接手了。”
程素素悄悄伸出手指,在他掌心里勾了一勾。谢麟手一抖,将她的手指攥住了,面上一派正气地道:“今年平教匪、御胡虏,说起来风光,于朝廷还是有损失的,人心未必很安定。不若奏请圣上,恩旨赦免流人。”
李丞相垂下眼睑道:“不怕养虎为患吗?”
谢麟道:“您在考较晚辈吗?要赦也要弄明白赦的是谁,多少人家起起落落,起的时候鸡犬升天,落的时候也有漏网之鱼。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想舍他几文钱,一摸钱袋却发现乞丐已不问自取了,该当如何?”
李丞相倒不吝啬夸奖,却也少不了提醒:“欲擒故纵用得妙。这件事情,出门之后就算结了,我来安排人。”
谢麟道:“做好事还是晚辈来吧,两件事晚辈都经过,正合适。”
李丞相不置可否,却说:“时候不早啦,随我来,都在等着你们了。”领着二人去见李六夫妇及萧夫人等。
谢麟感觉怪怪的,他也到过李府,可不曾这么深入后宅。到了后面,李老太太一手一个拉着手问长问短,其亲昵之态与往昔拜见大为不同,谢麟忽然有了一种“生了儿子的小媳妇可以被允许上桌吃饭”了的诡异感。
看到他这窘迫的样子,李丞相也不厚道地笑了:“老翁翁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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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李丞相,谢麟的日子就轻松得多了,程素素在相府里养胎,他便出去会友。张起等人是要见的,两宫的同僚也要联络一下感情,再有便是往史府跑一趟,代程素素去问候史垣。
一月下来竟没有闲着,待往吏部销了假,即被放到了翰林院去做学士。翰林院始于唐,初始时便与皇帝密不可分,至今犹是如此。本朝翰林院的学士与唐时又有些不同,更因加了进士入翰林院学习,愈发有些走样。
这点子是程素素提的,然而她的模板是明代,且只是有一个大概的认识,本朝执行起来因时制宜,就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
弄到最后,谢麟就带着正四品的品级在翰林院里做了学士,给新进士们讲课只是兼任。主职还是拣回了最初的工作且又更上了一层楼——给皇帝起草诏书。
谢麟回归之后第一本却是与翰林院无关,乃是奏请皇帝赦免昔日流放的犯人。名目与他说给李丞相的略有出入,是从他安抚使的职责讲起,以为经过教匪之后人烟稀少之地需要充实人口。按所犯之罪的轻重,轻者还乡,重者就发去充实人口,比起烟瘴之地条件要好上不少,也算是减轻了罪过,是皇帝施恩了。
朝廷流放罪犯到远方,本身就有“实边”的意思,谢麟这般提也不算出格。且有不少犯官,有着种种的关系,他们的亲友亦可借此机会助其还乡,居然没有人怀疑谢麟的用意。
一本上完,谢麟没事人一样回家,也不与李丞相接触。李丞相却又指使人上书告发——原犯官竟有自行逃回的,请严查。
一场大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