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蓝思追吓得把要吐的东西都咽回去了。
他的手刚压到剑柄上,凝神一看,低声呼道:“鬼……”
船舱里的金凌一听,持剑冲了出来,道:“有鬼?哪里,我帮你杀!”
蓝思追道:“不是鬼,是鬼将军!”
众少年连忙都涌到甲板边,顺着蓝思追指的方向看。果然,扒在船舷下方、从下往上看的黑色身影,正是鬼将军温宁。
他们下了乱葬岗之后,温宁便消失不见了,谁料想他此刻却又无声无息地扒上了这只渔船,也不知已经扒了多久了。
众少年被吓得一时无言。大眼瞪小眼,对瞪半晌,一人道:“咱们是不是该喊人来啊?”
虽然大家纷纷表示赞同,却没一个人有所动作。
除了担心一开口喊人、温宁就会暴起,还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所见所闻里的鬼将军,和传闻中的鬼将军一点也不一样。少年天性无畏,所以他们也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人觉得温宁虽然形态诡异,但看上去并无威胁,被发现了也一动不动,像一只懵懂的海龟,这样子颇为有趣。如此对瞪,三分惊险,七分刺激,十分好玩儿。
又一名少年嘀咕道:“怪不得觉得这艘船走得慢,原来多扒了个人,死沉死沉的。”
“他……扒在那里干什么?”
“不是要杀我们吧。要杀早杀了,乱葬岗上就能杀了。”
蓝思追则说出了那个他憋在心底已久的猜测:“是不是想保护我们?”
他的声音传了下去,温宁的目光转到他脸上,盯着这个斯文的少年看了一阵,那张僵硬的惨白面容,忽然动了动。
蓝思追身边那名世家子弟吓得脚底一滑,惊呼道:“他起来了!”
果然,温宁的身体脱水而出,双手抓着从甲板放下去一条粗麻绳,开始慢慢地往上爬!
数名少年轰然散开,慌里慌张地在甲板上跑圈跑得咚咚作响,胡乱道:“他上来了上来了!鬼将军上来啦!”
“怎么办怎么办!他上来想干什么?!”
“叫人!快叫人来!”
“你去叫人,我我我来割断绳子!”
那名少年拔剑去砍那条麻绳,可温宁已经爬了上来,湿淋淋地翻过船舷,沉沉落在甲板上,整只渔船似乎都随着他的落下而晃了一晃。
众少年纷纷拔剑,挤到甲板另一侧。温宁盯着蓝思追的脸,朝他走了过去,众人立刻齐刷刷地将十几把剑尖对准他,心口狂跳,严防戒备。
蓝思追觉察到他是冲自己来的,定了定神,温宁问他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蓝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辈是姑苏蓝氏子弟,名叫蓝愿。”
温宁道:“蓝苑?”
蓝思追点了点头。温宁道:“你……你知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死人是明明没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蓝思追有种错觉,温宁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
他还觉得,此刻温宁的心里,很是激动,激动到连说话也磕绊起来,甚至带的他也隐隐激动起来,仿佛即将揭露一个秘密。
蓝思追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温宁道:“那,你父母还健在吗?”
蓝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故去了。”
一旁一名少年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思追,别说这么多,当心有古怪。”
温宁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蓝思追道:“正是。”
温宁道:“是谁给你取的?”
蓝思追道:“含光君。”
温宁低下头,默默将“思追”二字念了两遍。蓝思追道:“将……”他本来是想称呼将军,可又觉得怪怪的,改口道:“温先生?我的名字怎么了吗?”
“哦。”温宁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答非所问道:“你,你长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表兄。”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下级修士和外姓门生攀亲戚的套词,众少年越听越是云里雾里,稀里糊涂,不知所谓。蓝思追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道:“真、真的吗?”
温宁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着两边嘴角的肌肉,看起来,是想挤出一个笑容。看着“鬼将军”这副模样,不知为何,蓝思追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带着浓浓酸楚的亲切感。
正是亲切感。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有一个称呼,好像就快冲破什么障碍挣出来了。只要脱口喊出了那个称呼,许多其他的东西也会立刻涌现出来,令他豁然开朗。可正在这时,蓝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脸色发黑,极其难看,握剑的手时松时紧,手背上的青筋也时隐时现。
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看似无害的鬼将军温宁,是金凌的杀父仇人。
顺着他的目光,温宁缓缓转向金凌,道:“金如兰公子?”
金凌冷声道:“那是谁。”
沉默了一下,温宁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着他,其他的少年们则紧张地盯着金凌,生怕他冲动行事。蓝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让开,不关你的事。”
蓝思追却隐约觉得,这一定不会不关他的事,上前挡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先把剑收……”
金凌原本就心弦紧绷,视线被他一挡,不由自主喝道:“别挡我!”
他伸手一推,蓝思追原本就晕船,脚底发虚,被他一推,撞到了船舷,险些翻过去载进黑漆漆的夜江里,幸好被温宁提了一把,拽了回来。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脚上去扶他:“思追兄!”
“蓝公子,你没事儿吧?怎么这么不经推?”
温宁对金凌道:“金公子,你冲我来,温宁绝不反抗,但是阿……蓝苑公子……”
一名少年责备道:“金凌你这人怎么这样!”
另一名少年也道:“思追兄是为你好,你不领情也罢了,怎么还推人?”
原本金凌以为自己出手中了,也是愕然,可见同龄人都去扶他,都来指责自己,这画面和过往种种重叠在了一起。这些年来在金麟台上,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处境。
没有双亲,住在云梦江氏的时间比住在兰陵金氏的时间还多。无人管教,脾气不好,人人都说他被惯坏了,难以相处。明明身份尊贵,小时候没有喜欢和他玩儿的世家子弟,大一点没有愿意追随他的世家子弟。金麟台上没人真的相信他有未来。
他眼眶越来越红,大声道:“是!都是我的错!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一个人!怎么样?!你们管我?!轮得到你们来管教我?!”
突然,一道蓝光划破江水上方的夜空,直逼这艘渔船而来。
两道身影双双落在甲板之上,蓝光收入鞘中。
一见这两人,蓝思追一颗心霎时松了下来,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辈!”
右边那个血糊糊的散发人哈哈笑了一声,恰好一个浪打来,船身一摇,他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左边那位自然而然地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
魏无羡倒也罢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含光君此种仪表不整的模样。两人身上的白衣已被染成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浑身都散发着血腥气。蓝忘机稍整洁一些,但全身上下也只有那条意义非凡的抹额还算干净。
但是,那条魏无羡用袖子撕成、给他包扎一个小伤口的绷带,还好好地打着结,系在他左手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