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治军之法严厉,严禁流言碎语。
士卒间若乱议军政之事,一旦发现便会被杖责后除去编制,此生不得再入行伍。
话虽如此,这人的心却是管不住的。
最近,天沐河旁的天成军营里,不少人的心里都在嘀咕那件事。
那天夜里黑羽营的前哨抓到一个南羌俘虏,还是个女人,身上居然带着月前失踪的左将军的腰牌。
俘虏营严审这女犯一天一夜,却什么也没问出来,最后人经不住折磨咽气了,草草埋了河道边。
当然,被埋在河边的并不是肖南回,此刻她正躺在自己的小帐子里百无聊赖地挖沙子。
那黑羽营不愧是跟着皇帝混出来的近卫,一个个干起活来心狠手辣、摧枯拉朽,也就花了个把炷香的时间,便将她的替身和后续的“死亡”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她心知皇帝肯定动了心思开始布局,却不得知其中细节,那晚面圣过后被塞在主帐旁边不远处的小帐子里,没有圣上口谕不得外出。
在知道了皇帝是钟离竟后,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会在此事上吃亏,她的任务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就是不知伯劳那边是否顺利,有没有找到夙平川等人,夙平川那倔驴又是否会乖乖跟着去晚城。
不过若论身手,她对伯劳可是有十万个放心。
这样算来,要是能想办法与肖准联系一二,她此次西行就算得上十足的圆满了。
正胡思乱想着,这帐子的正主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帐外温暖的阳光倾泻了一瞬间,照亮了一个身材瘦高、眉眼细长的女子,手里还拎着一只大桶。
下一秒,那帘子便被毫不留情地放了下来,帐内恢复了一片阴冷。
肖南回已经换回天成男子的装束,非常不雅观地将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但奈何某人抠门,连炭火也不肯烧上一块,仍是冻得她鼻涕直流。
搓了搓爪子,她实在难掩不满:“莫春花,你若是想冻死我便直说,我可以将这帐子上的毡毯撤了,给你省省力气。”
那叫莫春花的女子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桶放在地上。
“陛下说你是行伍出身,正经从过军的,如今来看也不怎么样嘛,从头到脚娇气的很。”
肖南回被噎的一口气堵在胸口。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她娇气。她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便是个不娇气的,也没必要自己讨罪受。何况你这帐子里是配了炭火的,为何不用?”
“这炭火何其珍贵?上阵杀敌的用不上,你又凭什么用?”
得,这是嫌弃她好吃懒做了。
她是不知自己先前为了天成的这场仗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倒是连块炭也不配用了。
多说无益,她本来也不善与人计较,何况对方还是个比她小几岁的丫头。
左右聊下去给自己气受,她决定换个话题。
“带了什么来?”
莫春花没说话,将那桶上的盖子掀开来,一股热气腾腾的羊汤味扑面而来,肖南回咽了咽口水。
莫春花白了她一眼,从身上摸出两块冷掉的馍,熟练地掰碎进一旁的碗里。
她皮肤透着些天生的蜜色,那并非是这岭西的风沙所致,而是南羌人特有的肤色。但她体态纤细、眉目娟秀,却又不似南羌人的长相。
肖南回起先也有些疑惑,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莫春花是颜广的女儿,但却是个不能归入族谱的妾生女,因此只能跟了生母的姓,名字起的也甚是随便。其实若只是妾室所生倒也不至如此,但那妾室却是个南羌女子,是早年颜广驻守西部的时候收下的人,起先也只是当做粗使女婢,后来不知怎的就有了孩子。
莫春花倒是个性情豁达之人,秉承了南羌人特有的简单直接,又挑了几分她老爹身为天成人的傲气,虽说身世破落的很,却生生活出几分“郡主”的味道。
她立志要帮她爹做事,跟着许多郎中巫医学过手艺,想要日后在军中某个职位,可以和父亲一样随军出征。当然,颜广并不如此打算,他发愁的从来都只有女儿的婚事,此次让她跟了来也是意外。
皇帝不知为何将自己身边那金贵的瞿家医者遣了走,荒蛮之地又去哪里再找个可靠的人来?虽然心中有所不愿,但颜广最终还是将莫春花带到了营中。
不过皇帝没用上,倒是让肖南回赶上了。
她低头看了看大腿上包扎过的地方,觉得有点痒,可能是伤口开始愈合了。
她下意识要伸手去抓,才伸出一半便“啪”地一声挨了一巴掌。
那始作俑者看都没看她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掰着手里的饼。
肖南回讪讪揉了揉手背。
原是她在郝白那小白脸那里嚣张惯了,如今报应来了,竟让她赶上个脾气不好的,活脱脱一个小杜鹃,便是伯劳在这里,恐怕也不是对手。
除去脾气不好、又不肯给她添炭火外,莫春花对她还是不错的。
肖南回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将滚烫的羊汤浇在盛了干馍的碗里,原本是最没滋味的干粮,如今竟有种比肩山珍海味的架势。
就冲这做饭的手艺,她什么都能忍。
“你与皇帝之前见过?”
莫春花突然开口,肖南回嘴里塞了东西,只哼唧一声。
哼哼,何止见过。
“陛下虽然话不太多,但性子最是宽容大气,你之前是不是做了什么?他这几日不让你出去,看起来似乎有些计较。”
她、她之前都做了什么......
她和皇帝抢过客房,说他是鸡鸣狗盗之徒,动过将他拉皮条到妓院去的想法,还徒手撕过他的衣服,当着他本人的面说他眼神不大好......
肖南回悲愤地舀起一块大饼,又往嘴里塞了一勺。
“瞧你这样子,看来是没少做亏心事。”
这她就不爱听了,她提着脑袋为皇帝做事,怎倒是成她的不是了?
“我瞧你年纪尚轻,不与你计较。我先前与他相识的时候,他根本没说自己是皇帝。”
当然,莫春花压根不信,看她的眼神像看个傻子。
“你咋不说皇帝是你拜把子兄弟呢?”
肖南回只觉得无力:“是真的!他同他那面瘫侍卫合起伙来骗我,还说自己复姓钟离。我就知道,这天底下哪有人会姓那么个姓......”
“肖大人。”莫春花熟练地将碗筷收到一边,“我且问你,烜远王尊姓为何?”
她不情愿地吐出一个字:“夙。”
“那我天成皇族尊姓为何?”
“......夙。”
这些她当然知道,可是......
“那你还说什么蠢话?”
蠢话?哪里蠢?
她决心扳回一局:“你聪明,你倒是说说看,皇帝叫什么名字?”
莫春花果然梗住:“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我算是看出来了,合着你也不知道啊。”
莫春花被踩中痛处,秀眉拧成倒八字,就要显出南羌人的本色:“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名为尊者讳,你懂个屁。”
肖南回啧啧嘴:“还名为尊者讳呢?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掉书袋的架势可比肩那城北书苑的教书先生了。”
莫春花瞪她一眼,“呼啦”一下站起身来,直奔她的床榻而去,抱起上面的被子毯子使劲一卷。
她脸色不妙,喃喃开口:“我不过顶你两句,你便要收了我的被子冻死我吗?”
莫春花不言语,又大跨步走到墙角,直奔她私藏在破毡毯下的几个硬饼子。
这回她可坐不住了。
那可是她费了好大功夫才省下来的饼子啊!没事做的时候拿起来啃两口也是好的。
肖南回一个飞扑就挂在了莫春花身上,却也不敢真的伤了她,只能掰着她的手指“抢救”自己最后的一点物资。
就在此时,帐子入口闪进一个人。
“莫姑娘,可收拾妥当了?陛下已下令即刻拔营,还请不要误了时辰。”
肖南回正熊抱在莫春花身上,闻声回头,正对上丁未翔意味深长的眼神。
那是什么眼神?定是和他那主子学的这阴阳怪气的神态,真叫人心烦。
她鼻孔出气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拔营就拔营,也不提前和她知会一声,害得她还以为......
等下。
“你、你方才在我帐外站了多久?”
丁未翔懒懒看她一眼:“没多久。”
这话听着只让人更着急:“没多久是多久?!”
她方才那一通关于皇帝的编排,他究竟听没听到?听到了多少?
丁未翔不再理她,转身便往帐外而去。
肖南回急了眼,从莫春花身上跳下来一个疾走便撩开帘子,奔出帐外。
久违的自由空气涌入她的鼻子,她还没来得及吸上几口,一口漆黑的破麻布袋子便劈头盖脸地落下,将她扣了个严严实实。
她下意识一个肘击,反手去制对方的关节,却被一招比她熟练百倍的大擒拿锁住了胳膊肘。
“丁未翔!有本事你别蒙我的脸,咱们堂堂正正比上一场......”
嘴上这样说着,她的另一只手迅速摸向一直束在后背的平弦。
然而某人显然十分了解她的套路,她的手还没摸到就觉得后背一空。
“你再叫,我就只能将你敲晕了。”
肖南回瞬间蔫了下来。
她知道对方说到做到,而她确实不想再挨拳头了。
丁未翔不再说话,她听到莫春花低声与人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随后她被人拉上一辆车。
车子在营地中穿梭,四周充斥着车马移动和盔甲摩擦的声音,却鲜有人声,这也足见黑羽营军纪之严。
虽然目不能视,但她的感觉还是十分灵敏。在之后大半天的时间里,她先后换了三四辆车,其中有拉运军械的车,也有物资军粮的车,想必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存在。
最后一次换车时,她一直被缚的手才被解开,四周空气明显安静下来,温度也高了不少,这是良好的密闭空间才能有的氛围。
这是一辆马车。
转念她便想到,行军途中还能坐在马车里的人,掰着手指头可能都找不出第二个了。
肖南回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能听到车厢里另一人的呼吸声,但却无人说话。
她像只呆鹅一样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又过了一会,实在忍不住,便将刚刚得了自由的双手慢慢抬起,先摘了套在头上的布袋子。
此时已是深夜,车厢内光线柔和,除了角落里炭盆中的一点红光,只有一盏烛火,她的眼睛几乎是一瞬间就适应了过来,视线落在不远处坐在软塌上的男人身上。
他不再着那清冷的月白色,换了件漆黑的裘衣,晦暗不明间,他仿佛与身下那张黑色兽皮融为了一体,却衬得那张脸玉色冷然。
皇帝没有看她,面前的小案上是堆积如山的简章,他一卷卷地看着、手上做着批复,面上半点神情也无。
这情景,倒是让她莫名想起离开霍州的时候、与他同乘一车的那段时日。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正寻思着是否应该出声说点什么,对方倒是先开口了。
“与孤同乘一车,你可介意?”
你塞都把我塞进来了,还假惺惺地问什么呢?
努力按下翻白眼的冲动,她低头怂道:“与陛下同乘,是臣的荣幸。”
她实在不擅长说这些违心的鬼话,语气间的生硬听起来像另一个人的声音。
“肖南回。”
被点名了。
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她的背下意识地紧贴了身后的车厢板。
“臣在。”
皇帝漆黑的眼锁在她脸上:“可有问题要问?”
问题?当然有问题!
关于大骗子“钟离竟”的问题她有差不多一牛车那么多,但......谁敢问啊。
“陛下......陛下为何要亲征?”她憋了许久,憋出一个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傻的问题。
“王土待还,孤亲自拿回,有何不妥?”
“不不不,臣的意思是,战场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还是要多保重才是......”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君在外,天命有所不受。若天有不测风云,任它降大任于旁人便可,何须多烦扰?”
肖南回惊呆了。
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当皇帝的还可以说出:天要我死,那我就去死,皇位谁爱坐谁坐的这种话。
也许是她见识短浅,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一个皇帝,不知道其他皇帝是否也像眼前这个,这般......这般放浪形骸之外。
不过转念一想,这人是出了名的不露声色,他若是说些违心话,以她这点功力也压根看不出来。
成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是臣多虑了。”
车厢里一阵沉默。
过了半刻,皇帝又开始没话找话。
“这几日与颜将军的女儿相处如何?”
就凑合呗,还能死是怎么着。
“臣与莫姑娘相处甚好,她对臣照顾有加......”
“也罢,她毕竟与你不熟识不知你身份,年纪又小些,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无妨,之后孤会另行安排。”
等等,她没说莫春花坏话啊?怎么就要另行安排了?安排她去哪?再去当奸细?
肖南回有些崩溃:“这个......其实也不必......”
皇帝却似乎还有半句未说完:“若非莫春花,孤还不知原来你对孤的名讳如此感兴趣。”
肖南回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早前在莫春花的帐子外,丁未翔那厮当真是一字不漏地将她说的话听了个明明白白。
她一阵心慌口苦:“微臣不敢。”
“此番祛蠹除奸,你也有功劳,孤可破例与你一人知晓。”
不不不,她觉得自己并不想知晓。
当然,她的心声,皇帝是听不见的。
皇帝手腕轻挪,手中握的笔上染着饱满的赤色,像是刀尖上沾着的血。
那是用来批阅奏简的朱砂。
“手。”
那人的声音并不沉重严厉,甚至带着几分轻描淡写,但她不知为何就是不敢违抗。
掌心几乎是在一瞬间渗出一层薄汗,她缓缓伸开握紧的拳,将手递了过去。
笔尖轻落,柔中带韧的尖端扫过她的掌心,痒痒的,片刻后就抽离开来。
肖南回低头望去,只见手心一个殷红的“未”字。
“孤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未。
夙未。
这是他的名讳。
莫春花说的其实一点都没错。
帝王之尊,名当讳及。
天成知晓皇帝真名的人根本不多。即便知晓,又怎能轻易提起呢?
她不是愚蠢,她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能够知道他名字的人。
她以为自己与他的交集,就止于“钟离竟”了。
肖南回愣愣地看着掌心的字,只觉得那红色似乎变得滚烫,就要烧进她的皮肤下、血肉中、骨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