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成现在是由衷地感谢陈三爷,否则陈三爷拿走几百万,他没法跟上面交代。
老华爷作为赌场瓢把子这么多年都没栽过这么大跟头,现在老华爷消失了,他以老华爷的第一高徒自居,顶了老华爷的职位,号称上海滩第二赌神,接受赌场不到半个月,险些赔了几百万,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陈三爷主动叫了个平局,王道成如释重负,当即说道:“师弟先去茶厅稍事片刻,我和皮爷联系一下,今晚即可登门拜谒!”
陈三爷拱手:“有劳师兄了!”
荷官引领着陈三爷和棍儿去了茶厅。
众人走后,王道成偷偷掀开陈三爷那三张牌,定睛一看:卧槽!
差点没气死!
啥也不是,啥也没有,一张2、一张J、一张q,属于打沙蟹里低阶位的牌!
王道成摇头苦笑:陈三!真他妈坏!
一副杂牌愣是将他一对10加一张9给吓跑了。
这就叫心理战。
陈三爷是什么千术都没用,赌的就是王道成的怯战心理。
王道成出道以来,第一次被“洗白”了!
在上海滩赌界里,有一些特殊的俚语:
赢钱了,叫“翻红”。
输光了,叫“洗白”。
庄家,叫“狗庄”。
赌徒,叫“点子”。
如果刚才真的是一场实打实的赌局,陈三爷这次偷鸡,明显把王道成“洗”了!
王道成也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赌棍,怎么上来就让陈三爷洗了?
原因很简单:陈三爷在赌命,王道成只是赌钱。
陈三爷没有退路了,只能孤注一掷。
王道成有的是容错空间,他不敢拼命。
他得想他在上海青洪帮的职位,想自己的前途,想自己的地位。
而陈三爷不一样,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师姐!
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生就是一场豪赌,有人在赌运气、有人在赌心机、有人在赌良心。
有人完全为了自私自利,有人却是舍己为人。
善与恶是一张纸的两个面,只隔了毫厘距离,可正面就是正面,反面就是反面,好人至死是好人,坏人至死是坏人,幡然悔悟的很少。
王道成望着桌上的杂牌,笑容渐渐凝固,一股悲凉从心底泛起,他恨死老华爷了!
他是老华爷一手带出来的高徒,为何这么憎恨老华爷?
有一句话,爱之深,恨之切!
越是有感情的双方,无论亲情、友情、爱情,一旦翻脸,比陌生人要厉害得多!
师徒反目、兄弟反目、夫妻反目,那是要下死手的!
自古至今就是这样。
王道成之所以出卖老华爷就是源于日积月累的恨。
按理说,师父传技术,徒弟学本事,师父爱徒弟,徒弟敬师父,这才是伦理常情。
但这都是文学幻想,自古至今,血淋沥的事实是:师父防徒弟,徒弟干师父。
老话叫: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古来师父授徒,都是带有私心的,我之所以收徒弟,第一是要钱,要学费,第二是找个伺候我的,端茶倒水,洗衣服倒夜壶,我得端起来,享受一下做人上人的感觉。
第三,才是慢慢传本事。
而徒弟为什么拜师?更是有私心的,是我看到了师父的本事可以养家糊口,甚至扬名立万,我要把师父这本事学到手里,我也要挣大钱、出大名。至于孝敬师父,那都是礼节性的,没办法,自己父母都不孝敬,我跑到这里来给师父倒痰盂?还不是看上了师父的本事?
所以,矛盾点就产生了:
师父将徒弟当奴隶使唤,或仆人使唤,至于本事嘛,慢慢教,像挤蛤蟆尿,一点一点挤给你,我不进棺材,我是不会把最后的绝活教给你的,否则,你就成圣了,把我一脚踢开,另立门户了!
而徒弟呢,恨不得一天学会师父身上所有的本事,时间拖得越长,越没耐心,越烦躁,恨不得榨干师父身上的所有技能,赶快让师父死掉,就可以自立门户,扬眉吐气了。
这层玄机,虽然自古以来都不曾戳破,但大家心里都明白。
老华爷和王道成就是这种关系。
《弹指鹅幻》里有一些做焊的技法,老华爷玩得登峰造极,可他就是不传给王道成。
王道成气坏了,当他不敢表露,依旧老老实实侍奉老华爷。
老华爷肾不好,兜不住尿,每晚起夜数十次,王道成都小心翼翼地架着老华爷上厕所,恭恭敬敬将老华爷扶到床上,侍奉老华爷睡下。
老华爷感动了,本来打算将最后的绝活传给王道成了,但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有一天夜里,老华爷拉稀,拉了十几次,王道成伺候在左右,也不嫌臭。
拉完最后一次,老华爷上床睡觉。
王道成扶着老华爷躺下,给老华爷盖上被子,转身离去。
老华爷本来都脱水了,眼皮都睁不开了,倒头就睡的状态,可鬼使神差,老华爷睁眼看了一眼王道成,王道成正转身离去,后背对着老华爷,可老华爷卧室门口处的桌子上有个铜镜,王道成的脸从铜镜里反射出来,老华爷分明看到了王道成咬牙切齿的样子。
这一幕,把老华爷吓坏了,原来王道成一切谦恭孝敬都是装的,他恨不得掐死老华爷。
老华爷心里有数了,不露声色。
既然看透了王道成的嘴脸,老华爷为何还把自己那封信交给王道成去送给马文妹?
这是老华爷最后的局。
老华爷猜到王道成必然会看那封信,故意为之,他是主动挑开这层关系,让青洪帮高层看到,这样,马文妹就是青洪帮的嫡系了,一旦戳透这层关系,青洪帮的元老都好面子,讲究人,万一老华爷自己在天津遭遇不测,马文妹也有个保护伞。
这是他能为马文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虎毒不食子,老华爷一生罪恶累累,最后的时光里,却依旧念着女儿。
当晚亥时,在王道成的引领下,陈三爷来到大脚皮的府上。
外滩英租界豪华别墅,红地毯,大吊灯,幸亏陈三爷以前在蕉府和龙海升府邸逛游过,更在四姨太的别墅过过夜,否则还有点不适应的迷离感。
一楼客厅,王道成引领介绍:“陈先生,这位就是青帮二当家、外滩说一不二的皮爷!”转而又对皮爷说,“皮爷,这是天津长乐坊的老板陈先生!”
陈三爷赶忙一伸手:“皮爷,久仰,久仰!”
皮爷一笑:“气宇不凡,后生可畏!坐!坐!”
没见到皮爷之前,陈三爷以为皮爷是个五大三粗的人,码头苦力嘛,没想到一见面,发现皮爷是个貌似太监的人。
个子高高的,脸长,颧骨突出,像个老太太,杏花眼,鱼尾纹特重,一说话,声音细细的,就像被骟了一样。
从内到外透着一个字:奸!
总是一副笑容,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
陈三爷落座后,一抱拳:“皮爷,晚辈此次前来……”
话还没说完,皮爷就一摆手:“陈先生喝点什么?咖啡?奶茶?乌龙茶?”
陈三爷被噎得上不去下不来:“呃……都可以。”
皮爷微微一笑:“那就给陈先生……”
话音未落,陈三爷插话道:“可口可乐!”
皮爷一愣:“可乐吗?”
陈三爷点点头:“可乐!”
陈三爷不能露怯,他绝不在别人的节奏里走,他得把控节奏。
“给陈先生来一大杯可乐!加冰吗?”皮爷说。
“天热!加冰!”
“加冰!”皮爷对下人吩咐。
可乐上来了,陈三爷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痛快!谢皮爷!”
周围人有点懵,陈三爷太不顾及礼节了,怎么能一口喝干呢,至少矜持一下吧。
别忘了陈三爷此番来沪的基本准则:横!豁出去了!
皮爷仰天大笑,声音细细的,像敬事房的太监:“实在!陈先生实在人!”
陈三爷看了看棍儿和王道成,道:“我想和皮爷单独聊几句。”
棍儿和王道成拱手退下了。
陈三爷瞅了瞅皮爷,道:“皮爷,晚辈此番前来……”
“老华爷是不是被你做掉了?”皮爷突然发问。
这一句,直插心扉,陈三爷面不改色心不跳:“皮爷,此话怎讲?!”
皮爷冷冷一笑:“敢做敢当!出来混,打打杀杀,没什么大不了的!”
陈三爷微微一笑:“弄了半天,果真是这个样子!”
皮爷阴险地点点头:“难不成还有别的样子?”
陈三爷正色道:“皮爷,晚辈此番前来,就是要说这个事儿!老华爷说好的进津,可他没来!蕉爷很纳闷儿,几番电报催促,您应该收到了!怎么也不回个信?究竟出了什么事?”
皮爷哈哈大笑:“好——恶人先告状!你和蕉老二玩得不错!”
“皮爷真这么想?”
“是个人都会这么想!”
“我们为什么要杀老华爷?”
“杀了庞华山,你才可以登台表演!”
陈三爷怒道:“不杀庞华山,我也能登台!本来就是一桩生意!无非是分龙海升那点家业!蕉爷答应给你们三成!可青洪帮得寸进尺,非要派个庞华山入驻天津,协理赌场,插个眼线在天津,他能活得长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