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又一声凄厉的长长尖叫响起,然后消失,皮平从城墙边退却,像只被追猎的动物一样拼命喘息着。除了那令人战栗的尖叫,他听见下方似乎遥遥传来微弱的号声,结尾的音符长而高亢,像是从狭窄的石墙缝隙里钻出来似的。
“那是波洛米尔大人!要不然就是法拉米尔!这是呼唤的号声!”眼尖的贝瑞刚德指着城墙下喊道,“这可真是勇敢!可是,如果这些地狱来的邪恶鹫鸟还有恐惧之外的武器,他又如何能抢抵城门?但是快看!他们挺住了,他们会冲到城门口的。糟了!马匹在发狂疯跑。看!人被摔出去了,他们用双脚在跑。不,还有一个人在马背上,但他骑回去找其他人了。无论如何,那一定是高贵的德内梭尔之子,不管是人还是牲畜,他都能掌控。哎呀!那些邪恶的东西有一个朝他俯冲下去了。救救他!救救他啊!难道就没人出去援助他吗?”
说罢,贝瑞刚德便呼喊着,拔出武器奔进了昏暗中。
卫士贝瑞刚德首先想到的是他敬爱的大人,而皮平则为自己的恐惧感到羞愧。若是甘道夫或是费恩维迪恩在这的话,则会宽慰他,因为那兹古尔的力量便是使人恐惧,只有坚定的信念才能抵御。当然,这可能也会让皮平更加羞愧,因为他一直羡慕着自己的同伴,羡慕着他们拥有的坚定决心。
霍比特人爬起身来,朝外望去,就在那时,他瞥见一道银与白的闪光从北而来,就像一颗小小的星辰从天而降,落到了昏暗的平野上,它像箭一般飞速移动,并且越来越快,迅速向那正朝城门奔逃的四人飞去。皮平看它周围似乎散发出一团淡淡的光晕,浓重的阴影在它面前一触即溃。
在它接近的同时,霍比特人觉得自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呼喊,那声音充满了力量,像是久违的阳光破开云层,照进他的心底,就像城墙之间的回音一般振聋发聩,驱散所有的恐惧。他知道那是谁了,在米那斯提力斯,只有一人拥有这种力量。
“甘道夫!”他喊道,“甘道夫!他总是在最黑暗的时刻出现。前进!前进,白骑士!甘道夫,甘道夫!”
霍比特人大声狂喊,像在旁观一场激动人心的竞赛,并为那全然不需要鼓励的赛跑者加油。就在这时,那些俯冲的黑暗阴影察觉了新来者,有一只盘旋着朝他飞去,皮平觉得他似乎举起了手,一束白光从他手中迸发,仿佛一杆长长的骑枪一般朝上直刺而去。
那兹古尔发出长长的,尖利凄惨的哀号,它猛然扇动翅膀,转了个弯飞走了,其他四个见状犹豫了一下,也迅速盘旋上升,向东飞进了上方低垂的乌云中,再也消失不见。似乎有那么片刻,下方的佩兰诺平野也因为那束光显得不那么黑暗了。
皮平看着城下,那骑马的人与甘道夫会合,他们停下来等候那些步行的人。这时人们才壮起胆子,从石城里出来,急匆匆地朝他们迎去,很快,他们全都来到外墙下,从视野中消失了。霍比特人知道他们正在进入城门,他猜他们会立刻上来,到白塔去见宰相,他便急忙赶往王城的入口。
在那里,他遇到了许多也在高高的城墙上观看了这场竞赛与救援的人。这让他有些莫名的欣慰。没过多久,从外环城通上来的街道中便传来了喧嚣,众人的声音欢呼着,喊着法拉米尔和米斯兰迪尔的名字,皮平看见了火把,簇拥的人群紧跟在两位缓缓骑行的骑手身后。
一个全身白衣却不再闪亮,在微光中只见苍白,仿佛他的火焰已然耗尽或隐藏了,脸上尽显疲惫;另一个衣色沉暗,并且垂着头。他们下了马,马夫牵走了捷影和另一匹马,他们上前,走向门口的哨兵。甘道夫步履稳定,灰斗篷撩到背后,双眼中仍隐隐燃着一股火焰,另一个人一身绿衣,像个疲惫或受伤的人一样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蹒跚。
当他们经过拱门下方的灯盏时,皮平挤到了前面,他一见法拉米尔那张苍白的脸,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张遭受了极大恐惧或痛苦的袭击,但已控制住并已平静下来的脸。法拉米尔伫立了片刻,跟卫士说话,看起来庄重又严肃。皮平盯着他看,发现他跟他哥哥波洛米尔极其相像——皮平从一开始就喜欢波洛米尔,他很仰慕那位杰出人类高贵又亲切的态度。虽然他们的交流并不是太多,但却足够皮平喜欢他了。
虽然这次来的不是波洛米尔让霍比特人有些失望,但皮平的心中仍旧对法拉米尔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异情感。因为这人有一种如同阿拉贡偶尔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质,也许地位不那么高,也没那么不可估量、遥不可及,但这位是人中王者的一员,虽是生不逢时,仍浸染了年长种族的智慧与悲哀。
现在皮平明白了,为什么贝瑞刚德会怀着敬爱说起他们的名字,因为法拉米尔是一位人们甘愿追随的统帅,哪怕是在黑翼的阴影之下也是如此。霍比特人握紧了腰间的短剑,跟着其他人一起大喊。
“法拉米尔!”
法拉米尔在城中众人的喧哗中注意到了他的异乡口音,转过身来低头看向他,大吃一惊。“你是从哪里来的?”他说,“一个半身人!从哪里……”
但他还没说完,甘道夫便举步来到他身旁。老巫师说:“他是跟我一起从半身人的家园来的,他是跟我来的,不过咱们别在这里逗留了,要说的话跟要做的事还很多,而且你也累了。他会跟我们来。来吧,皮平,跟我们走!”
他们到了城主的内室,屋中围绕着烧木炭的黄铜火盆摆放着松软的坐椅,酒被侍从送了上来。皮平站到甘道夫的椅子后面,他矮得几乎没人注意。霍比特人热切地听着每一句话,简直忘了疲累。
法拉米尔吃过白面包,喝过一口酒后,就在他父亲左手边一张矮椅上坐下。甘道夫坐在对侧一把雕花木椅上,离得稍远些,起先他看起来像在打盹,因为法拉米尔一开始只提到了他十天前被派出去执行的任务,这些消息老巫师都不太关心。
法拉米尔带回了伊希利恩的消息,还有大敌与其盟友的动向,他报告了大道上那场击败哈拉德人和他们的巨兽的战斗(指的是抓住弗罗多和山姆的那场战斗),这听起来就是一位统帅在向他的主上报告那些过去经常听到的军情,它们都是些边界冲突的琐事,此刻显得既无用处,也不重要,没什么光彩可言。
哈拉德人是对居住在中洲南方哈拉德地区的各民族的统称,他们残酷、好战,他们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入侵刚铎,是刚铎王国的宿敌之一。他们有时驯服,有时反抗,是刚铎常常与之作战的敌人,没有人会因为哈拉德人的入侵感到惊讶。
紧接着,法拉米尔突然看向了皮平。“不过现在我们讲到奇怪的事了。”他说,“因为,这位并不是我第一个看见的,从北方的传奇中走出来,进入南方的半身人。”
一听这话,甘道夫立刻瞪大眼睛,坐直了身子,他抓紧了椅子的扶手,一言不发,并且一眼制止了皮平已经冲到嘴边的惊呼。德内梭尔看着他们的脸,点了点头,仿佛在表示,他早在事情说出来之前就已洞悉始末。这让甘道夫颇感讶异地瞅了他一眼,但老巫师却什么都没说,反而陷入了思考——他不知道德内梭尔从哪儿得来的情报,从欧斯吉利亚斯来的军情他都知晓,但从未有提到过霍比特人。
老巫师突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他紧紧盯着德内梭尔的脸,想要找出些许破绽。这是他的疏漏,他早该想到的!难怪德内梭尔的态度如此奇怪,有了那东西的存在,一切都好解释了。但老巫师现在还做不了什么,而且,相比起那些,甘道夫现在更想听弗罗多和山姆的情况,他想知道他们到哪儿了,现在怎么样。
其他人默然静坐,法拉米尔慢慢讲了他的故事。大部分时候他都看着甘道夫,但不时会扫视皮平一眼,仿佛借此重唤他对见过的另外两人的记忆。
他讲述着与弗罗多和他的仆人相遇的经过,以及在汉奈斯安努恩又发生了何事。皮平发觉甘道夫紧抓着雕花木椅的手在颤抖。那双手这时显得惨白又苍老,皮平盯着那双手看,猛然间也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他明白了,就算是甘道夫本人,这时也忧虑万分,甚至是在害怕。
室内一片窒闷压抑,最后当法拉米尔说到他和那些旅人分手,波洛米尔的到来,以及他们决定要去奇立斯乌苟时,他的声音先是兴奋,后是低落。法拉米尔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而甘道夫闻言霍然起身。
“奇立斯乌苟?魔古尔山谷?”他焦急地问道,“什么时候,法拉米尔,那是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和他们分手的?他们几时会抵达那受诅咒的山谷?”
“我跟他们在两天前的早晨分手。”法拉米尔说,“如果他们朝南直走,从那里到魔古尔都因河谷是十五里格,之后他们离东边那受诅咒的塔楼(月亮之塔米那斯伊希尔)还有五里格远,他们最快也得今天才可能到达那里,也许他们现在还没到。事实上,我知道您在害怕什么,但这股黑暗并不是他们那趟冒险引起的,它起于昨天傍晚,昨夜伊希利恩全境都笼罩在这片阴影底下。我认为情况很明显,大敌谋划已久,要攻击我们,而出击的时间早在那些旅人还处于我保护之下时,就已经确定了。”
甘道夫来回踱步,“两天前的早晨,将近三天的路程!这里离你们分手的地方有多远?”
“鸟飞的直线距离大约二十五里格。”法拉米尔看着父亲说道,“但我无法更快赶回来。昨晚我在凯尔安德洛斯过夜,那是大河北边一个我们用以防守的长岛,马匹则藏在这边的河岸上。随着黑暗蔓延,我知道需要加紧行动,因此波洛米尔代替了我的防务,我带了另外三个会骑马的人赶回来,其余的战士,我已经派往南边,去增援欧斯吉利亚斯渡口的守卫部队,波洛米尔率领着他们。我希望自己这么做没有错吧?至少兄长支持着我。”
“错?”德内梭尔吼道,刹那间双眼射出精光,“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些人是由你指挥,或者你是想问问,我对你的所有作为有什么看法?波洛米尔太过溺爱你了,法拉米尔,溺爱让他看不清你的本性!你在我面前显得恭敬有礼,但你早就一意孤行,不把我的建议放在心上。瞧,你一如既往,说话充满技巧,但我——我难道没看见你总用眼睛盯着米斯兰迪尔,询求自己是说得好还是说得太过吗?他早就让你对他言听计从了。我儿,你父亲老了,但还没糊涂。我仍像过去一样看得见听得见。你说出来的一半以及你没说的那一半,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许多谜语的答案!你的兄长在哪,为什么他不来见我!”
“父亲,倘若我所做的令您不悦,”法拉米尔低声说,“我真希望在这么重的批评加到我身上之前,能事先得知您的看法。”
“而那足以改变你的做法吗?”德内梭尔反问,“我认为你依然会照做不误。我对你了解得很。你向来渴望像古时的王者一样,表现得高贵威严又慷慨大度,亲切和蔼,和善贤明。这对出身显赫王族,大权在握又处于和平时期的君王或许很恰当。但在危难关头,回报和善的可能是死亡。”
“纵死也罢。”法拉米尔说。
“纵死也罢!”德内梭尔大吼,“但那不只是你死,法拉米尔大人!那还包括了你父亲的死,你所有百姓的死,波洛米尔也会死!我不该高看你,波洛米尔会做得比你更好!他在哪?他为什么没有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法拉米尔说,“这是他亲口说的。他说:在接受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考验之后,我的双眼变得无比清晰,若是父亲想要那东西,就让他自己去拿吧!”
“不可能!波洛米尔忠于我,他不是巫师的学生。”德内梭尔用力咆哮着,唾沫飞溅到了衣服上,“他会记得他父亲的需要,不会白白浪费幸运的赏赐,他会给我带来一件强有力的礼物!不是你,法拉米尔,你在撒谎!我的儿子在哪里!”
法拉米尔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父亲的指责,他说,“父亲,我想提醒您,为什么是我在伊希利恩,而不是他。就在不久之前,您的看法至少在某个场合占了优势,若是我去幽谷,波洛米尔留在那主持防务,他可不会将那东西带给您。事实上,他是空着手回来的。”
“你该感到安慰!”甘道夫说,“无论如何,波洛米尔都不会把它带来给你,但你却在自欺欺人。假若他会伸手夺取这东西,一旦得到,他必沉沦。他会自己占有它,而当他归来,你会不再认得你儿子。”
德内梭尔的神色变得严峻冷酷。
“你发现波洛米尔不那么好摆布,对不对?”他轻声说,“但我是他父亲,我说他会把它带来给我。米斯兰迪尔,你或许有智慧,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办法是可能找到的,但既不会是巫师的罗网,也不会是愚人的草率。关于此事,我拥有的学识和智见,比你以为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