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是被窗棂震颤声惊醒的。
她按住胸口挣扎着起身,扶着床的手臂微微发着抖。
她刚刚做了个梦,梦中景象如云山雾绕,模糊不明,她记不得究竟梦到了何种人物,只记得梦醒刹那,蓦然心悸。
心底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荡荡的疼。
苏婉迷惘又茫然地望向轩窗,被风扰动的窗棂仍旧震颤不停,雷霆贯穿夜幕,霎时亮如白昼,她忽的白了脸。
她记得阿雪是有些怕雷声的。
纤瘦的女人匆忙趿上绣鞋,顺势抓过墙角那柄多年未用的伞,骤雨击打得她身形摇摇,水花溅湿了她的鞋面,但她顾不上这些,也没心思顾及这些。
“阿雪,别怕,干娘在的——”苏婉猛地推开屋门,迎接她的却是一片寂静空旷,榻上的被褥整整齐齐,入手是同样不带人气的冰凉,除了伞上雨水滴落的声音,屋内再无半点声响。
都这个时间了,阿雪还没回来吗?
苏婉的脸越加苍白,转身重新撑了伞,只是那晚晴小院的门口干干净净,她全然寻不到那孱弱的姑娘。
阿雪……阿雪去哪里了?
“阿雪——小雪?杨晟,阿晟——你快出来,小雪她不见了,你快出来找找她!”苏婉踉跄呼喊着通红了眼眶,嗓子深处亦渐渐攀上了哭腔,今夜她的女儿踏上了见不到归途的花轿,她的义女又突然间失去了踪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将她慢慢包裹,她只觉愈发难以呼吸。
被雨水浸透的绣鞋湿滑无比,小跑中她脚下一晃飞扑出去,下一瞬被人稳稳捞住。
“怎么了婉婉?你别急,慢慢说。”男人带着疲惫的发涩嗓音乍响耳畔,苏婉骤然间哽咽难言,杨絮出嫁,杨晟亦整夜未曾合眼,他住得离晚晴小院不远,是以才能这般及时的出现在她面前。
“阿晟,小雪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她——”苏婉抓紧了杨晟的衣袖,眼角的朱砂泪痣仿佛是女人泣出的一粒血,杨晟扶稳了油纸伞,尽力挡好被风吹得乱窜的雨,耐心安抚着她:“婉婉你别急,我立马派人去找。”
“你快找,絮儿已经去中心城了,若阿雪再有个三长两短——杨晟,你让我这个当娘的怎么活?”苏婉蹙着眉,秋水瞳眸泫然欲泣,杨晟见状忙不迭招手唤人,这时间庄中尚有守夜的侍卫还未歇息:“来人——”
“不必喊了,义父,干娘,我回来了。”小姑娘的音调像哭了一夜似的沙哑不堪,“我把小絮也带回来了。”
小絮?
苏婉应声回眸,却见她背后果真背着名比她高了小半个头的刀修姑娘,一脚深一脚浅的缓步而来,雷雨将山间小路浇得松软泥泞,她双腿之上亦飞满了污泥。
她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她的面容却紧绷着不带一丝表情,身为医修的苏婉几乎是一眼便看出她背上的姑娘早无半点活人的气息,她脑内霎时空白一片。
“……絮儿?”苏婉的朱唇不住地哆嗦起来,几次伸手想要试探杨絮的鼻息,那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抬起,最终她抖着指尖掐上她的脉搏,只摸到泛着死气的凉意。
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涌出眼眶,混合着雨水将她的裙摆打穿,苏婉木然张了张嘴,发堵的喉咙已挤不出声了,她陡然晕死过去。
“婉婉!”杨晟惊呼,连忙将人搂进怀中,继而他神情颇为复杂的看了眼背着他女儿尸身的孱弱姑娘,低头轻叹一口,“小雪,我们进屋里谈吧。”
夜深雨急,苏婉或许没能注意,他却看得清清楚楚,雨幕里小姑娘张着的那双眼睛不是墨色,分明是几乎滴得出血的绯瞳。
“好。”江雪尘垂眸,跟着杨晟向屋内走去的步伐机械又麻木,她是这样背着杨絮,一步步从中心城走回无定山庄的,眼下那双脚早便失去了知觉。
*
“给,喝口茶暖暖身子,再把水擦擦,小心伤风。”杨晟递上一杯热茶,顺势取来块干净的布巾,江雪尘接过东西低低道了声谢。苏婉进屋没多久醒了一次,听她讲完杨絮生前遭遇的事,很快便又哭晕过去,这会正在榻上睡着,眼睫之下仍挂着泪。
杨絮的尸首被安置在厅内一尊新打的楠木棺材里,作为父亲,没人比杨晟更了解他女儿的性子,他知道嫁去中心城的杨絮注定活不长久,心中却依然存了一丝几不可察的侥幸——他希望那消息永远不要传回无定山庄,又怕消息真正来临打得他不知所措,于是他早早打好了棺木,却又将之深压在暗室深处。
他意料中的一切终于到来,他以为他做好了准备,然而待他真正面对着绛衫姑娘那具单薄的尸身、直视着尸身上几乎连成片的青紫痕迹,听着江雪尘嘶哑讲述她见到的东西,他才发现所有的准备都徒劳无用,他仍然生出满腹的戾气,他仍旧恨不能将魔尊、将那一群伤害过他女儿的人统统碎尸万段!
“我把他们都杀了。”抱着茶杯的江雪尘平静开口,“阙阑、侍从,除了逃跑的魔尊只掉了一条手臂,我把其余的人一个不落的碾成了肉泥。”
“义父——”小姑娘的声线平直不带分毫起伏,“我想攻下中心城。”
“攻城?”杨晟茫然呢喃,他心中悲痛,脑袋一时转不过弯,“你要中心城做什么?”
“魔尊还没有死,小絮的仇还没有报完。”江雪尘撂下杯子,瓷杯触及桌案,一声脆响,“我要攻下中心城,做新的魔域至尊。”
而后倾尽众魔之力,追寻那逃跑的魔尊——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新的……至尊?
杨晟惊诧抬眼,恰撞上小姑娘静得仿若一潭死水的血眸,她身上的魔气精纯到竟连他都觉得拍马不及,涌到嘴边的回绝话语突的被他咽回腹中。
“……好。”杨晟闭目,自怀中摸出一块小小令符,“即日起,无定山庄之人,任你调用。”
“不必。”江雪尘微微摇头,“只要义父您跟着孩儿同去就好。”
“兵贵神速,我稍微休整一下,明日出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话毕耷了眼皮,初初入魔,她的情况实在算不上好,杀了那么多人,又背着杨絮走回山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哎。”杨晟见此按了按眉心,垂眸一声叹息,他总觉得江雪尘的状态不大对劲,像是要魔气贯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