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叶浑浑噩噩地走出塔林,房书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嘴里叽里咕噜一刻不停,他无心去听。
陈斗鱼故意压住脚步,拖着广缘大师在后缓行,好让陆叶有一点空间和时间消化排遣。
今天陆叶无意间露出了自己的另一面,让她真切看到了他内心的恸与恨,还有阳光底下孤独徘徊又倔强挺直的背影。
她知道,陆叶刚才的言行举止肯定会令广缘大师起疑,未来不知几多祸患。但她没有也不能去责怪或者劝阻他,甚至觉得哪怕陆叶释放出来在云窦寺大闹一场,放几把火打几场架也不是不可以,总胜过这样一个人生生受着。
都说快意恩仇,可人生在世其实能有几番快活?凡人仙人,帝王将相,谁不在负重前行,一边微笑一边流泪。
自从拜入悬天观门下,她一门心思放在参悟修道上,不问其他只想有朝一日羽化飞仙摆脱这肉身的羁绊与痛苦,于人间种种全不萦怀,更觉得心中的喜怒哀乐都是登天途上的枷锁羁绊。
可自与陆叶相识,再从宁州府一路走过山,趟过河,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人间的烟火,喜欢停下脚步学着他听一听山间的泉水声,嗅一嗅枝头的花香,甚至尝一碗火辣滚烫的汤面……
居然,自己的道心并未纷杂,反而愈发坚凝通明。
渐渐地,她醒悟到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以入世之身,修出世之心”吧?
原来,没有仆仆风尘何以谈登天途难;没有在无人时辗转反侧失声痛哭过,何以谈已看破了红尘参透了人生?
在这方面,陆叶是自己的老师,更是漫漫长路上的旅伴。
她如同旁观者,默默看着他半年来的成长,看着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去追逐梦想。
同样地,她也在成长,在改变,在学会如何放下幼年的阴影,重又爱上人间。
这时候陆叶忽然停住脚步,看到塔林外有一位灰袍僧人正在守候自己。
这位灰袍僧人陆叶认得,正是广法大师的弟子弘源和尚。
弘源远远向陆叶合十行礼道:“陆公子,陈真人,师尊在洪崖洞悟道参禅,特命我来邀二位前往小叙。”
陆叶一怔道:“广法大师要见我们?”
弘源和尚道:“师尊刚刚听说两位在路上救了弘盛师弟,故而想当面致谢。”
陆叶略微迟疑了下,答应道:“如此便有劳大师引路。”
房书平大叫道:“干爹,我也要去!”
广缘大师在后头听见,笑道:“房施主,不如由贫僧陪你在这山上转转。”
房书平受宠若惊,广缘大师位列云窦寺十八罗汉之一,堪称佛门中的泰斗级耆宿,有他陪同自己游览曹娥山,绝对的有面子。
于是众人在塔林外分开,陆叶和陈斗鱼跟随弘源和尚前往后山的洪崖洞拜会广法大师。
曹娥山的后山相对前山稍嫌荒凉,满山云雾荡漾金光,一株株菩提树、无忧树、苏铁、青檀、罗汉松在山岚里随风摇曳,偶尔可见葱葱郁郁的树木后面隐约露出的寺庙飞檐。
三人越走越荒僻,穿过一条跨越山崖的铁索桥,来到了洪崖洞前。
只见洞外一左一右有两块酷似龟蛇的山岩如门神般守卫,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不由得人不赞叹自然造化鬼斧神工。
洞口有一块三丈宽的平整方石,上面刻了一张棋盘,两边各有一个雕刻成莲花状的石蒲团。方石侧面也不知是谁题写了“潜真”二字,年深久远字迹略有模糊。
在山洞的左侧百步处,峭壁如嶂,高约百丈,一挂飞泉飘洒,似珠似沫,时疏时密,夕阳映照之下珠沫闪闪烁烁,隐隐显现出一座绮丽的虹桥。
山洞的另一侧平滑如镜的石崖上,印刻着“洪崖”两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丈许方圆,以红漆描彩异常的醒目。
三人走入洞中,有一线天光当头洒下。南面的岩壁上依稀可见由深褐色的岩纹痕天然构成的五尊佛像,或坐或卧姿态各异,正是云窦寺着名的“五佛影壁”。
再往里十几步,赫然是一座拔地参天状若圆柱的巨岩。巨岩通体火红四面凌空,岩壁陡峭无路可登。岩顶长有一株苍老的罗汉树,从中垂下一株古藤,直挂到匐伏在巨岩脚下的一块形如三脚金蟾的大岩石上,故称“罗汉钓蟾”。
陆叶抬头望去,阔别三年的广法大师正趺坐在几十丈高的岩顶罗汉树下,旁边还坐着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僧人,俨然便是弘盛大师。
陆叶和陈斗鱼两人随弘源大师御风飘落到岩顶,弘源大师向广法大师躬身施礼道:“师傅,陆公子和陈真人请到。”而后退到一旁盘腿坐在了弘盛大师的对面。
几年不见,兴许是终日面壁的缘故,广法大师的肚子愈发凸显,坐着的时候肚皮几乎都能垂到地上,庞硕的身形和广缘大师足有一拼。
他依旧是不修边幅的老样子,白黑半百胡子拉碴,灰色的僧衣彻底裹不住跃跃欲出的便便大腹,松松垮垮地耷拉到两边,露出油亮发光的胸腹。
未等陆叶上前见礼,广法大师山一般魁梧的身躯突然俯倒,额头叩地“咚咚”闷响,说道:“陆公子,洒家对不住你们父子!”
陆叶凛然一惊急忙避开一旁不肯受广法大师的大礼,全神戒备道:“大师何出此言?”
“铿!”陈斗鱼背后磐石古剑出鞘,只要稍有不对就出手抢攻,护着陆叶杀出洪崖洞。
广法大师没有起身,苦笑道:“陆公子莫要误会,洒家绝无歹意。实不相瞒,你的身份劣徒弘盛在路上已然知晓,回山后便禀报给了洒家。”
弘盛大师坐在石蒲团上,眼中一片清明,朝陆叶俯拜道:“那日陆公子和陈真人击杀土地婆婆后,贫僧的神智便逐渐恢复。当时唯恐两位生疑,不敢相告,还请恕罪。”
陆叶和陈斗鱼相视一眼,均都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广法大师道:“当年令尊救洒家于东海,今日陆公子你又救了劣徒,我们师徒欠你们父子着实太多!若非令尊仗义出手,洒家早已葬身东海喂了鱼鳖。奈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三年多来,眼前无时无刻不在浮现令尊慷慨成仁的情景,枉我修行了上百年,到头来却害死了自己的恩公!陆公子,今日洒家请你来此,就是想做个了断。”
陆叶心下警惕,不明白广法大师究竟意欲何为,疑惑道:“什么了断?”
广法大师缓缓抬起身,猛地立掌如刀将自己的右胳膊齐肩削断,顿时伤口血如泉涌。
弘源和弘盛两位大师齐声惊呼道:“师傅!”伸手接住广法大师掉落的胳膊。
陆叶大吃一惊道:“大师,你这是做什么?”
广法大师脸色苍白,并不运功止血镇痛,微笑道:“比起令尊的一条命,洒家这条胳膊实在轻了,太轻了——”
陈斗鱼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广法大师的胳膊,取出悬天观接筋续骨生肉活血的圣药,就要为他接续断臂。
广法大师拂袖震退陈斗鱼,摇头道:“不必了,洒家不过一副臭皮囊而已,莫要浪费了贵观的‘灵蕉酥元膏’。”
弘源大师和宏盛大师泪流满面,朝着广法大师拜倒哽噎道:“师傅,您这是何苦?”
广法大师道:“善哉,善哉,你们只怜我断去一条胳膊,却不知洒家破去一山中贼。”
陆叶想不到广法大师刚烈耿直如斯,且惊且佩五味杂陈,说道:“大师,还请您赶紧接上断臂。爹爹他当日救您,可不是要您来日自残报答。况且……我想爹爹知道他救了一位像您这样的好人,必定欢喜——”
说到这里,语不成声潸然泪下。
陈斗鱼不避忌讳,握住了陆叶的手,轻声道:“刚才在塔林你忍得辛苦,若想哭便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吧。”
进入洪崖洞时,她和陆叶就察觉到洞中已布置了结界,即使广闻大师有意窥察也无能为力。
陆叶红着眼角摇了摇头,再恳求道:“大师,不要辜负了我爹爹的苦心,还请续肢!”
广法大师凝望陆叶良久,叹了口气道:“也罢,这条胳膊便让弘盛替洒家先保管着。等哪一天陆公子你再上曹娥山登顶云窦寺,洒家续上也不迟。”
陆叶胸头一震,徐徐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晚辈身为人子不能不报。”
广法大师惨然一笑道:“洒家不敢要求陆公子放弃复仇,只盼你来日能手下留情网开一面,莫要让曹娥山上流太多的血。”
陆叶颔首道:“大师放心,我只找广闻一人!”
广法大师痛苦地闭上眼睛道:“广闻师兄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云窦寺啊……奈何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佛祖不负卿!”
陆叶沉默,这是一个死结,他解不开。
广法大师慢慢睁开眼道:“陆公子,我有一件物事送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说罢岩顶蓦地一亮,从上空缓缓飞落下一物,正是陆博生前形影不离的那一根青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