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有一处僻静之所,这里依山傍水,寻常百姓,压根进不得这个地方。
在山间的垭口处,再至河边,都有守卫守着。这些守卫,清一色的布甲长枪。在这太平的时候,守卫们坐在山间河边,十分慵懒。
官道上,一行三四个人,抬着一顶轿子,往这边走。
守卫打头的那个,眯着眼睛,用手挡住太阳,“那边的,这里可不准再进了。”
骑在马上的是徐允恭,他到的这片地方,是开国公常家的私田。每年有大量的进项,从这里进开国公常家。
徐允恭握紧缰绳,“好小子,敢拦你爷爷我的马。”
守卫头子听的声音熟悉,拍拍屁股从河滩上站起来,再去细看,“哎哟,大人,咋是您来了。”
赶紧的一路小跑过去,守卫头子递上水壶,“大人,自打您进宫当差。兄弟几个,托您送到了这儿。每日清闲,都可盼着哪天再见着您呢。”
这些守卫,曾经都是大都督府的将士。
跟着徐达、常遇春两个开国功臣南征北战,不少都落下了伤残。退下来之后,替魏国公徐家、开国公常家,看守着私田。
而徐允恭曾在大都督府做过都护府断事官,因此和这些人也是十分的熟稔。
“大人今日此来?”
徐允恭竖起马鞭,指着山上一处人家,“我是奉命来请人的。”
顺着方向看过去,头子明显的一愣,“大人说的,可是那董伦。”
他有些不敢相信,董伦自从洪武七年到京城之后,就鲜有人过问。除了偶尔有常家的人,送些酒肉过来。
做了常家的佃农,董伦的日子过得也有些紧巴巴。
昔日大儒,落得如此光景,只因他是前元的旧臣。又因与刘基为伍,受得李善长的打压。
“不错,带路。”
头子牵起马绳,目光瞥向旁边的王八荣。太监打扮,却能跟着徐允恭出宫,看出来头不小。
“瞅啥瞅,这是三爷身边的人。”徐允恭笑骂一句。
对于这些当兵的人来说,对“三爷”这个称呼,有着天然的亲近。
他是常遇春手底下的人,而朱允熥的生母太子妃常氏,又是常家的大小姐。其中的亲近与否,也可以通过日常的称呼来看出。
他们称朱允炆为二殿下,对朱雄英和朱允熥则是称为大爷、三爷。
打头的赶紧行礼,“王公公,小的平常闲散惯了,没那么多规矩。不便的地方,还请恕罪。”
穿过一处木桥,便是董伦的小院子。
董伦正在院子里打理菜地,看到有人来了,也只是抬头看一眼,就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诶,董老头,这位是魏国公徐大爷!”
董伦好似没听见,继续用舀子把桶里的粪水浇到菜地里。
打头的那个脸一红,捂住鼻子,“大人,这姓董的,有些傲气。”
徐允恭笑着推开,走到董伦身边站定,“董先生,晚辈魏国公府徐允恭,特奉命来请先生。”
董伦这才放下手上的活,语气平淡,“来了就是客,坐吧。”
四下去看,只有一个沾着泥块的木头长凳。徐允恭没有坐着,而是再问,“敢问先生今日方便嘛。”
董伦摇摇头,“不方便。”
屋里,董伦夫人端来杯子,“这位大人您坐,乡间粗茶,不比京城,您还请多担待。”
这时,董伦开口问道,“谁让你来的。”
“陛下的旨意。”
董伦又问,“请我何事。”
徐允恭答道,“晚辈不知,还请先生行个方便。”
见徐允恭这个武人如此有礼,董伦心中疑惑,看向后面的轿子,更是起了疑心,“我若是跟你回去,那李善长会不会半途找人杀了我。”
接着,董伦摇头,“不去,说什么老夫也不去。”
就要转身离开时,轿子掀起一角。
“董伦,你站着。”
董伦心中一怔,轿子里继续说道,“老婆子我,这辈子只请过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刘基。第二个人,是宋濂。而你董伦,是这第三个。”
“臣董伦,见过皇后娘娘!”其他人,董伦自视清高,不放在眼里。
可是,这个马皇后,董伦可做不到。古往今来,董伦都找不到比当今皇后还要贤明的女子。
当初在青田时,他与刘基对弈。得幸,见了马皇后。
刘基感慨:有此贤内,何愁大业不成。便是应了马氏相邀,出山相助。
马皇后将帘子掀的再开些,“请刘基,是为了天下百姓,他们辅佐陛下,成就大业,以救万民。请宋濂,是为大明朝也为大明百姓,宋濂大贤,可教辅太子,以为明君。”
顿了顿,马皇后更加诚恳,“请你,同样是为天下万民。两个皇孙,择其贤者,日后便是大明天子。再于私,老婆子我拗不过孙子。他点名,要请你为师。”
“我时常和陛下说,不论是皇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得尊师重道。家里的师傅,就得请回去。”
言罢,周围就只剩下风的声音。
董伦慢慢转过身来,声泪俱下,“老臣何德何能,得娘娘如此。今日娘娘屈尊相邀,臣定以死为报!”
马皇后笑着点点头,合上轿帘。若不是为了孙子,她今日是断然不会来这里的。
太子东宫有一处,名为豫园。
当初,这里是宋濂给朱标开小灶的地方。宋濂死后,这里就荒废不再去用。如今,董伦到了,豫园得以再开。
朱允熥站在豫园门口,亲迎董伦。
他记得,在几年以后,董伦上书皇帝,言藩王之害。引得皇帝震怒,因此罢官。
而后,朱允炆即位,起用董伦。
但那个时候的董伦,却不再力主削藩,反而开始劝朱允炆宜缓不宜急。虽然被驳斥回去,但事实证明,董伦是对的。
二哥,你不用的人,我却要用了。
而且,当初不用董伦的虽然是李善长。但在天下人的眼中,却是朱元璋。
因此,朱允熥不仅代表着自己,更是替朱元璋,把董伦请进去。以此告诉天下人,当今皇上,不计前嫌,广纳天下学子。
董伦的轿子在豫园门口停住,还没等董伦下轿子,朱允熥就走下台阶。
“学生见过董师傅。”
董伦颤巍巍走下轿子,“殿下,臣是旧元故臣啊。按大明律,您不能拜!”
朱允熥摇摇头,“父亲说过,只要进了这豫园,就没有君臣,只有师生。没有繁缛礼节,只有师生之礼。学生扰董师归乡清净,实不得已,还请董师见谅。”
董伦深深拜下,“臣肝脑涂地,定将毕生所学,教与殿下。”
而朱允熥,也是深拜还礼。
皇孙的礼,董伦自然不敢受,他赶紧让开。
入了门,便是师生。无论在外如何受宠,到了这里,都得听师傅的。尊师重道。这是马皇后从小就教给孙辈们的道理。
朱允熥迎进董伦,心里却有着波动。
董伦大才,这是父亲都夸赞过的。但是,自己也确实不喜欢董伦迂腐执拗的性格。
或者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人。
但董伦在对待藩王问题上,与自己不谋而合。而且,读书学礼。又是自己绕不过去的一道槛。所以,董伦是一定要请的。
对于董伦,朱允熥是钦佩的。
钦佩董伦的有教无类,钦佩董伦能够坚守圣心。
但同样的,如果自己想做出一番成绩,这样的人,又无疑是最大的阻碍。
想到这儿,朱允熥不由得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