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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仕之后,李善长终日无事。听曲儿唱戏,成了他每日打发时间所需。特地从山西,请来了几个草台班子,每日在自家搭的台子上,唱上几句。

“忆往日心羡仓鼠...”

“笃定定啦...”

“犹胜这披枷带锁...”

“遭刑囚吾...”

“困圄啊囹啦...”

“好一似金印紫绶挂满身...”

......

李善长越听脸色越差,抬手招呼自个儿的儿子,“祺儿,你过来。”

李祺赶紧过来,因戏声吵人,因此李祺将自己的耳朵,贴在李善长的嘴边,“爹,咋了,您说。”

“让他们闭嘴。”

虽不解何意,李祺还是点点头,起身左右吩咐,“都别唱了,今儿就到这儿了,都散了吧。待会,还如往日那样,到管家那儿,领些散碎银子...”

“不给!”

李善长突然的把手拍在桌子上,怒目圆睁,“不给!今儿不给了,往后也不准给!”

这段戏词,听似寻常,却实在唱那秦相李斯。

那秦相李斯,贵为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锒铛入狱,最后落得一个五马分尸的下场。到头来,连李斯的尸首,都没人去收拾。

这只是戏词,并非史书中所记载的。

但,这段民间改动了的戏词,却唱到了李善长最脆弱的地方。

致仕在家,在李善长看来,与锒铛入狱,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就是能见到天日。

李祺摆摆手,示意戏子们先去,嘴上吆喝着,“老爷发话了,今儿一文钱都没有。唱戏也乱唱,没把你们送去刑部大牢,也算是饶过你们了。”

打发走了戏班子,李祺蹲下来给李善长倒水,“爹,您别急。要孩儿说,还不如在家呢,这不比朝廷上的尔虞我诈要舒坦。”

李善长敲动腿边的拐杖,“上头那位,只要触怒了他。甭管你在哪,都能给你挖出来。我若是在朝中,还能左右应付应付。如今在家,就只是鱼肉,任凭别人说什么了。”

说着,李善长抬头看天,“大明朝,没有人的一举一动,能瞒得过上头那位。”

这时候,管家匆匆忙忙的跑进来,大口喘气,“老...老爷,宫里...宫里头,来人了。”

“谁来了?”李善长一下子站起来。

管家摇头,“小的不知,只是看那排场,可是不小。坐的轿子,还绣着龙呢。轿子落时,足足垫了三块脚点。”

脚点,轿夫随身带的一物。主要是给轿中主人,下轿方便所备。寻常百姓或是商人,不可用。而官吏进士,则可垫一块。王公贵族,可垫两块。只有皇帝或者皇帝准许的,才可垫三块。

李善长眼睛一眯,“去,中门大开。全府上上下下,只要还喘着气,就都出来迎着。腿断了的,爬也爬到门口。慢了半刻,定斩不饶。”

管家领命先去了,李祺刚要发问,李善长先说话了,“祺儿,这些日子,朝廷里有没有什么大事。”

李祺想了想,“爹,这些日子,朝廷主持春闱。可礼部尚书董伦,却在其中谋私,安插乡党。现在整个礼部,原先的那些人,一个都没留了。皇爷有旨,重开北榜,以安抚北方学子。”

李善长听的认真,不住的点头,“走,去门口接驾。再有,请临安长公主出来。”

临安长公主,朱元璋的长女。早些年,下嫁与李善长之子李祺。自打李善长致仕在家,临安长公主,也多有忧虑。几次想要进宫,却被不准进宫。

换上朝服,戴好官帽。扫尽尘雪,大开中门。

“臣李善长,参见吴王千岁!”

见到是朱允熥下了轿子时,李善长微微吃惊。短暂的错愕之后,李善长立刻回过神来,大行叩拜之礼。

朱允熥加紧几步,假扶一下,“老公爷身子骨可还好?”

李善长趁势起来,脸上淡淡的笑着,“劳烦殿下您惦记着,老臣旁的不成,就是这身子骨,一直还算硬朗。每日三餐,还能吃上三碗的米饭,三盘的鹿肉。”

环视一下四处,朱允熥轻轻的挑起眼皮,目光跟着挑帘去动。

里头的人出来了,朱允熥动了动嘴,上前一步,“侄儿见过长公主。”

行了礼,朱允熥搀住临安长公主,“姑姑怎么也出来了,瞧您这脸色,近日可是身子不适。待侄儿回宫,奏明皇爷爷,给姑姑您派几个太医来。”

李善长先接茬了,“长公主可不是不舒坦,在臣家中,吃得好睡得好。”

“只是,臣往年都在朝中值守,鲜有回家的时候。这一下子突然致仕,呆在家里时候久了。长公主瞧着臣,也觉着心烦。”

朱允熥心中冷笑,半开玩笑,“我还以为,姑姑在你家,受了什么委屈。”

分主宾坐好,因临安长公主同在,因此朱允熥不敢托大。一屁股坐在客座上,而主座,李善长更不敢坐,便一直空着。

“殿下,您尝尝这茶,今年福建的新茶。”

家中下人,端茶上来时,李善长亲自起来,给朱允熥倒上,“您若是爱喝,臣这就派人下去,预备着些,让您带回去。”

“臣原有一故友,在福建经商,就是卖这茶叶。到时候,臣让他多备些,送到京城来。待茶一到,臣马上就给您送进宫里。”

嘴上说的全是茶,却始终不离“入宫”二字。

李善长是个人精,在听李祺说了近日时候,朝廷里的所闻时。李善长心里头,马上就有了主意。

他知道,朱允熥不会无缘无故的,到他家里来。

朱允熥晃动茶杯,杯中茶叶,叶大而肥。遇水即开,香气扑鼻。这便是长在武夷山上的山茶,性甘微苦。因此,许多人并不爱喝。

而李善长几次说出的“进宫”二字,朱允熥恍若未闻。

自顾自的,有样学样,如临安长公主那般,细细喝茶,再把杯子,放在一边。斜着眼睛,去看李善长,“韩国公,您说累了没。累的话,就喝一口茶水,润一润嗓子。”

李善长瞬间无声,哑然失笑,“老臣多时不见殿下,一时之间,话多了些,殿下您恕罪。”

朱允熥笑道,“没事,在我这儿,您大可随意些。”

接着,抓紧李善长的手腕,继续轻声说着,“可到了皇爷爷那儿,您可不就得多多管住自己的嘴。不然,皇爷爷怪罪下来,您也吃罪不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