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散时,李善长摸着栏杆扶手,下了御阶。直到再出来时,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是一片湿凉。
里衣,黏在后背的皮肤上,身上散发着隐隐约约的汗腥味。
“韩国公,您留步。”
李善长转身去看,兵部尚书唐铎,加紧几步追上,与李善长并排一块儿走着。
兵部尚书唐铎,洪武三年进士,二甲第十三名。因写的一手好文章,入得兵部,初时只去写各省往来军报,呈报与朱元璋。
后因得徐达赏识,入转入兵部武选司。只几年,便为侍郎。今年年初,为尚书。
他也是六部之中,唯二的那个,站在武将勋贵这一边的。
“韩国公,您留步。”
唐铎又叫了一声,表情谦恭,“韩国公,下官可着实是没想到,您竟然能在今日的朝会上,一语定乾坤。先前,开国公与下官说。韩国公您,保准的会站在咱们这边。如今看来,果不是戏言。”
听着这句半恭维的话,李善长无奈的摇摇头,“身不由己,何来的一语定乾坤。”
唐铎笑道,“韩国公,您今日这句话,可比被皇爷收回去的那张铁券管用。”
四处看一看,唐铎放低声音,“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皇爷年纪大了,保不准自己还能有几年。于是,皇爷得想着,给自己的儿子、孙子,预备着几个能用的大臣们。”
“太子有了,可吴王还没有啊,皇爷可是始终放心不下吴王。您今日几句话,可是给贵公子,收了一张铁券啊。”
李善长屏气凝神,“这话,谁让你来说的。”
唐铎竖起三根手指头,“您说,下官说的对不对。只要皇爷下定决心留给儿子孙子的,这不比那铁券管用?韩国公,咱们终究是臣。为国,也得为君不是。为臣之道,您可是比下官,清楚太多了。”
正思考着,大狗跟着下了御阶,冲着李善长行礼,“韩国公,皇爷有旨,请您过去说话。”
李善长告辞唐铎,跟着大狗进去。
刚刚几句话,似乎更是坚定了李善长的内心所想。人到七十古来稀,年已七旬,便无惧于生死的。
但李善长,也心底害怕。害怕自己的儿孙,被人清算。
说到底,他信不过朱元璋。不相信朱元璋,能放过自己的儿孙。与其寄希望于朱元璋,不如去信一次朱允熥。
打定主意,李善长步子加快。
“臣,参见皇爷。”
此时,朱元璋正背对着李善长。刚刚在朝会上的一通发火之后,朱元璋有些失力。坐在藤条椅上,静静的看着前面。
听着李善长说话,朱元璋慢慢的回头,“百室啊,坐吧,和咱说说话。”
李善长小心翼翼的坐下,只挨了半个屁股。整个人,如坐针毡。面前的茶水,似乎是早已经倒好。一点的雾气,都没有升起。
两位老人,互相面对面坐着。
彼此都觉得,对方老了许多。尤其是李善长,完全的一副垂死之相。整张脸,都没有生气。
“伯仁去了,天德也去了。咱们原先四个,现如今就剩两个了。想那时候,咱们为了今晚吃啥,绞尽脑汁。如今呢,个个都是富贵人家了。”
朱元璋叹一口气,“武靠他俩,文靠你。咱不得不承认,没你们仨,咱取不了这个天下。说不定,这个时候,咱的尸首,应该是在鄱阳湖底下,给泡着呢。多少年了,估摸着已经成白骨了。”
李善长舔一舔嘴唇,目光凝重,继续听着朱元璋往下说。
“当初,最开始就跟在咱身边的,现在不剩几个了。这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咱呐,老了。信不得旁人,就信咱们这些老伙计们。也就是祝你们,咱才能说上几句可心的话。”
说完,朱元璋伸出手,在李善长的后背,重重的拍了两下。
“除了你们,咱都不晓得该信谁。”
李善长顺着话往下说,“皇爷,臣比开平王、中山王多苟活几年。得皇爷信任,臣之幸也。”
朱元璋忽然的扭转话锋,“咱能信你嘛。”
话中带刺,李善长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的,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全是汗水。
“臣为皇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元璋看着李善长不停躲闪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既然如此,那咱问你。你弟弟与胡惟庸,啥时候纠缠到一块儿的。还有就是你,究竟是不是胡惟庸一党。”
顿时,李善长满头大汗,呼吸加重。
跳开椅子,双腿跪在地上,“皇爷,臣死罪!”
朱元璋依旧看着李善长,“你先告诉咱,你弟弟与胡惟庸,是个什么关系。还有,众人皆言,你韩国公才是胡惟庸谋逆的主犯,这是真是假。”
李善长抹起眼睛,痛心疾首,“回皇爷,臣那胞弟,确实与胡惟庸走的很近。两人经常在一块儿,密谋着谋逆之事。这臣,一开始并不知。而臣与胡惟庸,绝非同党,请皇爷详查。”
声泪俱下之际,李善长痛哭流涕,“臣自幼,疼宠胞弟。虽然如此,臣亦不准他违背大明律。臣请旨,亲拿李存义。”
朱元璋突然的笑了,“罢了,咱就是问问。拿人,就不必了。胡惟庸死了那么多年,纵使李存义确实与胡惟庸有勾结,那便也罢了。吴王也和咱说了,“过去这么久,就罢了吧。”
说话时,朱元璋笑着看向李善长,“既然咱孙子也替你求情,那便罢了。”
李善长连忙谢恩,“臣谢皇爷。”
朱元璋摆摆手,“别谢咱,以前咱儿子护着你,现在咱孙子也替你说话。这些,你自个儿记着。可往后,要是让咱再听到、看到,你和咱儿子、孙子,再摆你以前那副臭架子,咱就和你新账老账一块儿算。”
“咱先前说,让你儿子去吴王府当差。挑个时候,让他去吧。往后,武有蓝玉,文有你。咱这心里头,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