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眼流泪,是因为辛苦劳作一生,到最后还要被杀掉,给人们吃它的肉。
临死被杀的那一刻,它会流下伤心的泪。
这泪有洞彻人心的悲凉,有看透一切的失望,是以能看到死亡。
而它们的泪水,便也成了珍贵之物,被有心人耗时采集。
眼皮抹了牛眼泪的洛思行,顿时因“耳目一新”而吓得双拳猛握,头皮发紧,额头也渐渐渗出汗珠。
平时看不到的东西,此刻却如此清晰,零零散散,皆是无家可归、寂寞凄凉的孤魂野鬼,在黑夜里脚不沾地的四处游荡,寻找公祭供品来飨食。
“鬼月第一天~~七月初一,是私宅开地门的日子,家家祭拜。”郫谷粒瞟了眼洛思行惨白的脸,故意发出声音让他听见,“祭拜有大祭和小祭,大祭,做上一桌丰盛饭菜;小祭,随意摆些水果糕点。”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洛辕株伸手包住他的一只拳头,“祭拜时的念词虽为飨食,言下之意却是吃了我的东西,就不要来找我家麻烦。”
“不错,”郫谷粒的声音里又透出笑意,“鬼月第二天~~七月初二,是开天门的日子,专由各大商号、官府衙门公祭,以求鬼月平安度过。而自初一起,所有佛寺道观都会设醮普渡,祭无主鬼。”
虽然平日里,洛辕株的手凉得没什么暖意,但对此刻的洛思行来说,却比任何东西都有用,他看着从远处晃过去的惨白鬼脸,颤着声音叫了声:“叔……”
“别怕,这些鬼不会靠近我们,”洛辕株安抚道,“他方才所说的祭拜,都是善意公祭,专给判入地狱受苦、无法投胎转世的灵魂,你现在看到的,就是这一类。”
“刀山火海,十八酷刑,不受苦楚,难赎其罪。”郫谷粒也看向四周荒野,“但善道不灭,公祭亦可感化其属,劝其向善,愿其早日脱离苦海。”
说完,他还来了句:“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
洛辕株瞥他一眼:“你到底是信佛还是尊道?”
“既信佛也尊道,既不信佛,也不尊道,”郫谷粒沙哑的声音嘿嘿低笑时,倒和鬼一样阴森,“快活就好。”
说罢,便继续往前走。
再怎么努力克制,洛思行的小腿还是忍不住有点抖,洛辕株看着这个其实也只有十八岁的侄儿,手没松,低声道:“咱们习过云笈真经,睡过很久碗墓,如今又有七根附有怨气的千年桃枝,那些鬼魂以为我们是同类,不会靠近。”
洛思行这才真正微松一口气。
不料,一道黑影却在这时贴着地面飘过来与他擦肩而过,吓得他陡然屏住呼吸,身体僵直得路都走不了了。
洛辕株见他黑夜里的脸色惨白,正要安慰,却忽然也挺直身体不再动。
原来那缺了半个上嘴唇的红眼鬼仿佛发现了不对,竟回来使劲朝二人脚面打量。
洛思行紧张地脊背冷汗直冒,但不敢说话,眼珠也定如木偶,一动不动。
洛辕株却忽然附耳道:“轻功。”
洛思行略微一想,便明白其用意:眼前这只鬼定是无意中看到他俩的脚实打实站在地上,和他不一样,所以才跑回来一探究竟。
洛辕株的手暗示般地动了动,洛思行便心领神会地暗暗提气,和他同时掠起身体,朝郫谷粒追去。
红眼鬼停留在原地,看了半晌才离开。
两人终于停下的一刹那,洛思行两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被洛辕株一把扶住时,洛辕株都能听见他的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
“倒是机灵,”被追上的郫谷粒语带笑意,“不过,鬼门要开一个月呢,中元节之前,陆陆续续都有鬼魂被放出,中元节之夜,百鬼夜行更是常见场景,之后才陆陆续续返回,你们确定一直使用轻功遮掩吗?”
“好意思说啊你,”洛思行更加不知洁癖为何物的一屁股坐地上,有气无力道,“丢下我们自己跑,太没义气。”
“我哪里跑了?”郫谷粒失笑,“是你们自己在后面耽搁掉了队,怎能赖我?”
那你就不能等等我们?
洛思行欲驳,却实在没了力气。
并非真气不济没力气,而是吓得。
郫谷粒没再自己跑,耐心等他缓过劲儿,才开口道:“看你吓成这样,我都于心不忍,还是教你一段驱鬼咒吧。”
洛思行猛然抬起头:“驱鬼咒?”
“听好了,”郫谷粒不多废话,“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洛思行连忙默诵。
洛辕株朝郫谷粒看了一眼,嘴唇动了动,却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郫谷粒道:“遇到鬼魂你就默念此咒,可保你无恙。”
洛思行连忙点头,但记牢之后,他又忽然道:“我怎么觉得这是高道作法事时念的咒语?我念管用吗?”
“怎会不管用?”郫谷粒道,“心诚则灵,你信它,它就管用,你不信它,它自然就不管用。”
说罢,又从袖里掏出两块白石递给他,“这是我从鬼门关外顺来的带孔小石头,阴气盛得很,你撕破衣裳弄两根布条儿穿过去拴在脚踝上,可以遮挡踏地双脚。”
洛思行见那小石头只有拇指粗细,半信半疑地接过,翻来覆去端详半天。
“看什么看?乾坤袋张开能装天,收起来能别腰上,物之作用不是以大小而论,”郫谷粒没好气,“你若不信,就把东西还给我!”
洛思行见他动怒,连忙撕破衣衫下摆:“信信,怎会不信呢!我只是看看鬼门前的石头长什么样儿、有何不同!”
郫谷粒从背上抽出一根桃木枝,搁他眼前晃两晃:“若是不告诉你,你能看出这是千年桃枝、百年桃枝还是十年桃枝么?”
洛思行顿住手,看桃枝一眼,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郫谷粒将桃枝插回背上,“就你这啥都看不出来的道行,还总是怀疑别人,谁愿意帮你教你?”
洛思行低下头不吭声,默默将布条穿过石孔,系在脚上。
洛辕株悄悄抬手朝郫谷粒竖了竖大拇指。
被不断打磨的洛思行,性子中的棱角正渐趋平和,不然换作以往,哪能是这种受气小娘子般的反应?
“这才几个?”郫谷粒别过脸,“咱们没走官道乡村,不然遇见的更多。”
说罢,抬脚就走,似余怒未消。
系好小石头的洛思行连忙起身,拉着洛辕株跟上。
洛辕株露出微笑。
“那个,”跟了半晌之后,洛思行终于语气谦逊兼示弱地主动开口,“郫先生,为什么那些鬼长得那么可怕啊?难道人死了都是这样吗?”
“谁说的?”郫谷粒头也不回,却答了他的问题,“他们只是没有变化而已,不然没那么丑。刚才那个豁嘴红眼鬼,定是生前常常嫉妒眼红别人,说人坏话,甚至别人因为他的嚼舌根而受到过伤害,才被地府刑狱折磨成这个造型。”
“原来如此,”洛思行又拿出在皇陵改变策略时的虚心劲头儿,“多谢郫先生指教!”
郫谷粒微微一愣地顿了顿脚步。
片刻后,竟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
“无法骑马,我们就要加紧些,不然无法在中元节赶到鬼门,”他忽然提速快行,“我们必须趁中元节子夜鬼门全开、万鬼涌出时,趁机溜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