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王匠人知道有人在他家里大半夜不睡觉,点灯熬油地浪费火烛,定然要气得从床上蹦起来。可是陵洵和穆九两人,一个脸皮太厚,一个不拘俗务,便也没将这种事放在心上。
小屋里没有桌案,陵洵披着外袍,用手拢着灯烛放在床榻边。
穆九早已仪容整齐地跪坐好,并将床上被褥整理妥当,陵洵见他衣衫单薄,眼前一亮,可算是找到表现的机会,忙拿来自己的狐皮大氅,亲手披在他身上。穆九推辞,陵洵却按住他的手,柔声道:“这屋子里没有火龙,冷得很,怀风不是习武之人,别冻坏了才好。”
陵洵是天下第一绣坊的老板,财大气粗不说,又生得俊俏风流,不知有多少莺燕前赴后继,他周旋于花丛之间,哄起人来一套接着一套,不知不觉间竟把这些手段都用在了穆九身上。从动作到表情,堪称翩翩多情公子。
穆九他肩比陵洵宽,因此这大氅披在他身上稍显小,狐狸毛并未完全贴服,紧紧一圈蹭在他脖子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痒。他微侧头看了眼那滚在领口的一圈白狐毛,眼中情绪不显,揖礼道:“多谢主公。”
陵洵很是满意,越看越觉得穆九披着自己大氅的样子顺眼,这才脱了鞋子爬上床,与他相对而坐。但他没有像穆九那般跪坐,而是大喇喇盘着腿,露出一对雪白的布袜。
穆九目光似乎在他双足上停留了一瞬,才淡淡道:“不知主公使用的寻人术是怎样的?”
陵洵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画着锦城堪舆图的白色绸布,其实这东西也只有在锦城才能起到一些作用,但他当初绘制这个费了好大功夫,生怕丢了,便一直贴身带着,也能顺便当手帕用。
“我用的便是这个,也只是在锦城寻人管用。需要所寻之人贴身物品,配以奇门遁甲口诀。”
穆九接过帕子,平铺于床榻上,“不知主公从何处得知此法?”
陵洵一时间没答话,眸中却划过些许怀念,穆九抬眸时,恰巧看到他这神情。
“我年幼时曾偶遇高人,得其指点,才知道自己的阵法师身份,也了解到最基本的阵法道义,但因为时间匆忙,他并没有传授我具体阵术,至于这个寻人术,则是我自己胡乱悟出来的。”
穆九眸光微动,“看来主公很感念这位高人。”
陵洵自嘲地笑,“感念又有什么用,他甚至不屑与我相见,也不过就是自作多情。”末了一摆手,“算了,不要再提他,你先告诉我,运用阵术,当真可以不受地域限制寻人?”
穆九沉吟片刻,终究没有再继续追问,答道:“真正的寻人阵术原本就不该有界限,主公只是以堪舆图限制了自己而已。”
陵洵不解:“哦?此话怎讲?”
穆九进一步解释:“主公且回想,施展这寻人术时,过程如何?”
陵洵道;“自然是先在脑中勾画出地域轮廓,再以五行之力从所寻之人物品中追寻气息。”
“主公可曾想过反其道而行之,先搜寻所寻人气息,再以其为中心,描摹周围地域形貌?”
陵洵愣了愣,忽然眼前一亮,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他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以五行之力构建周遭环境,不知要损耗多少精力,然而若是先追踪到人的气息,再一点点描画出他周围的人物景观,却要省力不少,而且这样一来,便不会受到寻人地域范围的限制。
可是方法说起来容易,想要在这大千世界中感应一个人,简直难如登天。但也不知何故,当陵洵凝神屏息闭上眼,按照穆九指点画出阵法符文,再运转五行之力,却惊讶地发现,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些说起来玄而又玄的阵术机窍就好像被清晰写在白纸上的黑字。
这感觉好像如有神助,对于陵洵来说却并不陌生。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正是带钟离山等人逃离京城的时候。他当时面对那城门外的银钉阵,原本手足无措,也是忽然有所顿悟,看破了那银钉阵,救得钟离山性命。
陵洵猛地睁开眼,惊讶地发现,不过是须臾之间,他似乎已经掌握了穆九所说的方法,但他不敢相信,想了想,唤外面的方珏进来。
“找个方珂的东西给我。”陵洵一伸手,对方珏道。
方珏不动,生硬道;“我怎么会有方珂的东西。”
陵洵似笑非笑:“还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兄弟见了面互掐,一分开却又彼此挂念,必然要留一件对方的东西在身边。别磨蹭,快点拿出来。”
方珏脸腾地红了,愤懑地瞪了陵洵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陵洵将玉佩置于所画阵法符文中,再按照穆九的方法施术,果然先是在意念中勾画出一个少年的身影,正是方珂,紧接着又以方珂为中心,不断具现出他周围的景物,发现他此时正在锦城的一个菜市场里,盯着一只待宰的大肥鸡流口水。
这寻人术简直逆天了!不仅确定的位置精确,更可怕的是,居然可以连所寻之人正在做什么,周围又有什么人,都能一并看到。
饶是陵洵对阵术了解不深,也知道,这绝对不是普通阵法师所应有的水平。
他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穆九,眼中惊讶之色尤未消散。
方珏见他已经用完了玉佩,急忙抢过来重新收起来。
穆九点头:“看来主公已经领悟此术。”
陵洵终于回过神,却没有回应穆九,而是狂喜地在身上翻找,从袖袋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小的药瓶。
这药瓶是那天晚上阵法师做乱,恩公所赠,里面的药陵洵已经用完了,可是瓶子却一直舍不得扔,一直珍藏着。他迫不及待将药瓶放入阵法符文中,再次以寻人阵术搜寻,暗自哼哼了一声,心说这次终于可以找到恩公,让他不愿以真实面目相见,他偏要把他找出来!
穆九沉默地看着陵洵的举动,尤其是看到他拿出小瓷瓶时,眼中蓦然闪过不忍,然而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那平淡无波的表情。
陵洵心中喜悦简直要呼之欲出,可是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明明是按照刚才的方法,没有分毫差错,可是这一次,他的意念中竟然是一片空白!
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
这药瓶是恩公的贴身之物,就算看不到恩公的脸,也该有个身影啊,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陵洵反复尝试几次,终于作罢,问穆九:“怀风,为何我使用这阵法,却什么都看不到?难道是因为我技法不熟练?”
穆九问:“主公是什么都看不到?”
陵洵急切地点头,“正是!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到!”
穆九顿了顿,才道:“技法不熟练,只会让意念中的画面模糊不清,若是一片空白,只意味着一件事。”
“什么?”
“所寻之人已不在这世上。”
“胡说!”陵洵差点将灯烛踹翻,全然忘了要在穆九面前保持贤明大度的形象,“这不可能!”
恩公阵法高深莫测,怎么会死呢?
陵洵不免懊恼穆九口无遮拦,又反复尝试,却依然无法从这瓷瓶上追寻到半分踪迹。为了确认阵法没有出问题,他又从方珏那里抢过方珂的玉佩,却正常找出方珂的行踪。
“不可能!是这阵法出了问题!”陵洵越发暴躁,心里极力否认穆九的话,却又忍不住想到恩公临别时留给他最后的一句话。
恩公说,之所以不用真容相见,是因为他们二人缘分已尽,今后再无相见机会,又何必多留那一份不相干的音容。
今后再无相见机会。
究竟是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莫非那时候恩公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死?
陵洵赶紧摇晃两下脑袋,不想再胡思乱想,可是眼圈却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阵法是不会骗人的。
“生人既去,无力回天,还望主公节哀。”穆九递出一方帕子,想要为陵洵拭去眼泪。
陵洵却挥开穆九,咬牙瞪着他,好像他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
“你这阵法有问题!”他固执地坚持着。
穆九也不反驳,只是那样默默看着他。
陵洵又不甘心地扑过来,抓住穆九的衣襟,脸几乎凑到他脸上:“你说,你这寻人阵法是不是也会出错,出纰漏!”
可是无论他如何发作,穆九就好像一个冰冷的石头人,没有任何情绪地重复着那句话——还望主公节哀。
陵洵知道,以穆九的本事和秉性,但凡有一分不确定,也断然不会这般笃定。可是他越知道,心里便越难过。
“我恩公,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这世上只有他愿意护着我,救我于危难……”陵洵终于控制不住,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滚落下泪珠,一颗一颗打湿了穆九的前襟。
“主公的恩公,便是那位传授主公阵术的高人?”穆九轻声问。
陵洵不答话,极力忍耐着嗓子里的呜咽,只能将头抵在穆九肩膀上。
也许他生来就是个天煞孤星,不仅克死了满门家人,刚和他团聚的亲姐姐也死于难产,现在又轮到了恩公,莫非这世间他所至亲至爱之人,都要死于非命?
陵洵正沉浸于悲伤的情绪,忽然感觉到有人轻轻覆住他的头。
他身体微僵,被一股淡淡的兰香卷在当中,接着便听那好听的声音在耳边低低道:“穆九愿意护持主公,不会让主公陷于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