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似乎只要见了穆九,陵洵就无法真的动气,本是打算当面质问,要将所有事情搞得明明白白才肯罢休,甚至存了大不了一拍两散鱼死网破的心思,可是没想到,竟只被对方几个动作,几句话,外加一包点心打乱了节奏。
这样一个人,怎会待他不真心?又怎会欺骗他,利用他?
陵洵忽然觉得没甚意思,不愿再做那让两人心生嫌隙的事,一块点心吃完了,也是默不作声,只低垂了眼,看着地上的蚂蚁在脚下转圈。
穆九见陵洵不说话,便挥手收了那悬于身前的羽箭,走到陵洵面前双手将箭奉还,“说好的吃了点心就问我话,怎么不问了?”
陵洵再抬眼时,已然没了方才的激动,懒洋洋接了箭,却是对穆九露出笑容,“自然是没有什么话说,怀风难道看不出我在与你玩闹?也是好没情趣。”
若陵洵还像方才那般神色愤愤,穆九或许还会觉得他是在玩闹,只是不知因何故心里存了个别扭,要与他发泄一二。然而此时他却展颜相向,故作轻松,穆九反而心沉了一下,不过面上也不显露,只在陵洵身边坐定。
陵洵又拿了块点心,看了看,直接递到穆九嘴边。
穆九就着陵洵的手吃了一口点心,陵洵忽地勾了唇角,竟是将他吃剩的半块点心丢进自己嘴里,说道:“怀风与我,如今已是同榻分食的关系了。”
穆九不解陵洵为何会突然有此感慨,陵洵却已经拍了拍衣服站起身,“走吧,耽搁了许久,午间结束,怀风也该去书院了。”
陵洵说完,便当先牵马走了,从背面看去,他身形略显瘦削,在山间小道上渐行渐远,穆九立在原处看着他,不知为何,竟觉得那身影被林荫染上些许令人不忍的落寞。
至此,穆九又如何看不出陵洵心中有事?他很想追上去,却知道即便如此,陵洵也不会将心中所想告诉给他,因而只好去书院上课。
日落时分,书院课程结束,穆九并没有再去找陵洵,而是自行回了房。他屏退众人,一个人在长案边静坐良久,又拿出那幅绘有传声阵符文的图案,悬掌于上,略微迟疑,才施展阵术。
传声阵泛出微光,穆九不确定今天陵洵是不是还穿着那件内衫,直到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陵洵刚好将那传声阵的图纹绣在胸口处,因而他那一下一下的心跳声便通过传声法阵传到穆九这边,穆九觉得似有什么也敲击在他的心上,竟然听得出了神,不由闭上眼,将手轻轻覆在传声阵上,好像是触碰着那人的胸膛。
就这样从日落,到天黑,陵洵始终没有说话,穆九居然也这样一直守在传声阵边。
“阿姊……”
终于,传声阵中传出陵洵稍显沙哑的声音。
穆九睁开眼,面色显出疑惑,不知道陵洵为何会突然叫他亡故的姐姐。
“阿姊,我心中不快,想来找你说说话,你不要怨我扰你清净。”
原来是去陵姝的坟前了吗?
穆九不禁向窗外看了一眼,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很意外自己心中的第一个念头竟不是终于可以窥听陵洵心中隐事,而是山夜风寒,白天见到陵洵时他穿得甚为单薄,也不知此时有没有披一件外袍。
陵洵说了方才那句话,又是沉默很久,穆九终是坐不住,待要起身出门寻人,便在这时,听陵洵哽咽道:“阿姊,你这么疼我,是不会怨怪我喜欢上男人的吧?可是如果我喜欢上的人,是仇人之子,又该如何自处?”
穆九彻底僵立住,手上还抓着一件本是要带去给陵洵的斗篷。
“呵呵,看来九爷谋事也不如传说中那般周密呀!居然已经被那小布商看出端倪来了。”
落针可闻的室内突兀地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不知何时,室内竟凭空出现一个传送法阵,只见一个面白无须,身体发福的男人正从阵中笑眯眯地走出,身后还跟着一个兵士打扮的中年男人。
穆九见来人,面色一沉,迅速收了桌上的传声阵符,冷眼看着两名不速之客。
“哎呦,咱家可是第一回用这什么传送的阵术,可把咱家吓死了。”白面男人轻轻拍着胸脯,那张佛爷般慈眉善目的圆脸,不是秦超又是何人。
穆九看见秦超,却只有不悦,而没有意外,只淡淡扫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人,说道:“我记得我曾说过,不可带生人来。”
秦超看了看身后站着的侍卫,陪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九爷也是知道的,这传送法阵施展一次不容易,咱家可不是什么阵法师,想要通过这传送法阵到您这来,那可真是要了半条老命,我家大人又不放心派别人来,只好找个阵法师护送咱家,以确保万无一失,不然非常时期,浪费了人力财力却是不好。您放心,这阵法师绝对可靠。”
穆九不耐烦再听秦超解释,只是袖子一挥,将一个卷轴丢到秦超手中。
秦超赶忙接了卷轴,小心翼翼展开,又示意身边跟着的那个阵法师过来看。
“这便是那传声阵的符文?”秦超满脸惊喜,即便看不懂阵术符文,也觉得那繁杂华丽的图案十分宝贝。“可否稍微示下,这法阵是如何用得的”
“只有两个图纹完全一样的传声阵才可彼此连通,你将这卷轴交给你家大人,我这里还有一份,日后便用这个联系吧,不可再用雪信哥。”
“是了是了,您不是早就交代过的吗,说是那白八哥看着太显眼,经常往来于清平山会惹人怀疑,我们自那以后也没再派遣它送信不是?若非如此,我们又如何能劳烦九爷制作这传声阵符?”
“东西已经拿到了,我将启动法阵的口诀抄录给你,便离开吧。”穆九显然不想与秦超多说。
秦超眼睛转了一转,却往穆九桌上的卷轴看了一眼,试探地问:“不知方才九爷用的那个阵术,是否也是这传声阵?”
穆九眼中显出冷意,“这与大人何干?”
秦超忙做出诚惶诚恐状,“并非咱家有意窥探九爷私事,只是咱家不解,看上去那风无歌的身上也有一道与这相同的传声阵,所以才会将声音传递至此,方才咱家无意间听见两句,可见风无歌是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被传到这里的。”
穆九不置可否,秦超窥着他神色,继续道:“这可就麻烦了,难不成这传声阵带在身边,竟好像千里之外给人放了个耳朵,叫人想什么时候听便什么时候听?这个,咱家倒不是暗指九爷会用这传声阵窥听我家大人,只怕我家大人无意触动什么机关,倒是侵扰了先生。”
“放心,我给你的阵术已经是加了启动机关的,唯有经你家大人准许,法阵才可连通,反之亦然,你家大人若要与我通信,也需得我同意。”
“就知道九爷办事,一定是妥帖的,是咱家多嘴了。”秦超说到这里,又微微感叹一声,“可惜九爷已效命于那贪狼国的三王子,我家大人仰慕九爷之才,每思及此,无不沮丧。要知道,若是九爷肯效命于大人,远比在那边陲小国做个王子谋臣强啊。”
面对秦超这番恭维加试探,穆九不为所动,只道一声:“不送。”
秦超却不急着走,继续道:“可是,既然那风无歌已经知道九爷的父亲与那镇南将军旧案有关,九爷又准备如何应对?”
穆九终是忍耐到极限,眼中墨色骤然变深,目光向那秦超一扫,秦超裹头的纶巾竟突然从当中裂开,连同几缕发丝一并被斩断,吓得秦超“啊”的一声,披头散发,差点坐在地上。
“还不走?”
“是是是,咱家这就走,是咱家嘴欠,九爷不要动怒。”方才命悬一线,虽然只是断开纶巾,可是只要穆九再稍微多用几分力道,他此时就成了两半,自己带在身边的阵法师竟然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秦超果然不敢再招惹穆九,令阵法师护卫重新启动传送阵,灰溜溜离开,只是在转身之际眼中显出怨毒之色,心道如今他家的那位大人还用得着这个姓穆的,早晚有一天,待大人谋得大事,登上那个至高的位子,必然要想个办法除掉这人。
等秦超离开,穆九又静立半晌,只定定看着地上自己被灯火映出的影子,摇曳如鬼魅魍魉。
春夏交际时刻,总是快得仿佛白驹过隙,一晃几个月,仲夏将近,竟眼看着便要入秋。
因为钟离山和岳清皆已被陵洵说服,对陵洵与穆九的婚事,便格外支持张罗,如今距离婚期十月十五还剩不到两个月,清平山便已到处喜气洋洋,不仅是为了锦绣楼大老板的婚礼,也因为今年清平山一带耕作,引入了阵术改良农种和田地,庄稼长势格外喜人,甚至原本的一年一季麦,变为两季麦,夏初时便已经收了一回,如今眼看着又是一场秋收。
这让去年险些饿死的农户们怎能不对穆九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