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山自始至终无法突破重围,战到力竭时,只好放弃抵抗,借着对地理环境熟悉的优势,躲进山间密道里。陈冰下令一定要活捉钟离山,便命人在各个上风口焚火熏烟,势必要将人熏出来。
“给我好好熏!将这清平山上的匪臭好好去一去!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那只耗子头头熏出来!”陈冰斜坐在马背上,一手抓着马鞭,在另一手的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像是等着看一场好戏。
“主公,干脆放把火烧死他!”有阵法师提议。
“是啊,为什么非要活捉!清平山已经是主公的囊中之物,何故在这里耽搁时间?”
“哎,你们懂什么!”陈冰摆摆手,“杀了他倒是简单,可是这清平山上可不只是这么一个草包,还有那个锦绣楼的老板风无歌,他才是硬角色。只要这钟离山不死,他就做不了这清平山的主,行动调派必然处处掣肘,但若是钟离山死了,风无歌可就没有任何顾忌了,他身后又有那姓穆的阵法师坐镇,以虎口关为守,我们可就讨不到便宜了!”
“还是主公想得周到,是我们疏忽了。”
陈冰表情中不无自得,回头向那青年看了一眼,见他始终沉默,便沉下脸问;“陈勋,见你神色不快,可是对我的作法不满?”
“不敢,父亲筹谋深远,我等望尘莫及。”叫陈勋的青年道。
陈冰却变了脸色,一马鞭子抽过去,竟直接将那青年的脸抽出一条血淋淋的大口子,“我不是说过,不许叫我父亲?!”
“是,将军,末将知错了。”陈勋立刻从马上下来,跪在地上向陈冰告罪。
陈冰冷哼一声,却没有再理会陈勋,只是目光郁郁地盯着那几个密道入口。
钟离山因为苦战了一番,身上多处受伤,失血严重,已经是筋疲力竭,再这样被烟一熏,完全被逼至绝境。但是他宁肯死,也不愿意落在陈冰手里,因此就算被熏得咳嗽窒息,也不肯从密道中逃出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生生被闷死在这里,忽然觉得身下的密道石砖动了一下,他勉强睁开眼,在滚滚浓烟中又是一阵咳嗽。想要撑着身体爬起来,却失败了。
“当家的,当家的!”
石板完全被移开,想不到就在钟离山躺着的地方,下面竟有一条新的密道,此时从密道爬上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被钟离山拼死护住,刚刚突出重围的吴青。
“阿青,你怎么又回来了……”钟离山见到吴青,心里一急,又是猛烈地咳嗽,身体却没有一点力气了。
“我不能扔下你不管。这清平山的密道大多数都是当年我亲自设计建造,再也没有谁比我更清楚这里。”吴青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浸过水的布帕,先是将钟离山口鼻蒙住,又费力将他拖入下面的密道,然后再重新将石砖扣好,将密道入口封死,以防有人顺着上面的密道进来,发现他们的去处。
“阿青……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那样说你……”钟离山迷迷糊糊中不停道歉。
“都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吴青好不容易将钟离山拖入安全的地方,先是替他止血,待看清他身上有多少处伤,连手都在发抖,却因为心虚而不敢去看钟离山的眼睛。
“阿青,我若是死了,你要替我照顾小甘……”
“胡说什么!既然我已经将你找到了,就一定会带你出去!一定!”吴青手忙脚乱替钟离山简单处理过伤口,便将他搀扶起来,沿着密道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在墙壁上摩挲,似乎在寻找新的机关。
生不能同寝,死则同穴。
这一直是吴青的毕生追求。
然而就在刚才,他看到钟离山濒死地躺在浓烟之中,心却不可抑制地抽疼起来。他忽然发现,他宁愿永远也不能和钟离山在一起,也不想看着他死。他受不了,也舍不得。
“我知道这里有一处密道,可以直接通向虎口关内,所以你死不了!”吴青将钟离山的一条胳膊绕到自己脖子上,感觉着这个人身体的重量,鲜活的气息,他心里忽然畅快了许多,觉得从小活到大,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愉悦。
他能带给所爱之人的,不只是毁灭,而是希望。
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吴青见钟离山渐渐体力不支,精神委顿下去,便不断在他耳边说话,让他保持清醒。
“山哥,你要撑住了,你还有小甘呢,他这么小就没了娘,难道你要让他连爹爹都没了么!”
提到未出襁褓的儿子,钟离山果然精神了一些,慢慢和吴青说着话,倒也恢复了不少。
吴青见钟离山脸色慢慢好转,知他终于从烟尘中毒缓过来了,偷偷抹了把眼睛,忍不住扬起唇角,总觉得他们现在走的不是密道,而是一条通往重生的天路。他甚至想通了,就算钟离山只能拿他当兄弟又如何呢?只要能看着他,一直平平安安的,他也就满足了。
然而很快,吴青就被钟离山的一句话,从那梦境般的美好憧憬中,拉回现实的地狱。
只听钟离山道:“阿青,你不是在斩风关设了石阵,可是我怎么听人说,斩风关没有一刻钟便失守了?”
吴青脸色瞬间惨白下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好编了个不那么高妙的谎言:“我,我见今晚大家都醉酒,便去各处关隘查看,唯恐有失。在斩风关处,因为要检验巨石阵,便临时关闭石阵。哪想到,哪想到那么凑巧,就是在石阵关闭时,凉州兵来犯……”
钟离山听后,沉默许久,久到吴青以为他下一刻便会道破真相,挥刀斩了自己,然而钟离山再次开口时,只是叹了口气,道:“这大概就是天命,你能安然无恙,也是万幸。”
吴青不知道钟离山是不是真的猜到真相是什么,可是在这一刻,他竟忽然有想哭的冲动,只觉得他与钟离山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回不去了。
“山哥……我……”
“怎么?”
“没什么,我一定能把你活着带出去。”吴青抽了抽鼻子,最后并没有再解释什么,反而故作轻松道:“我只是想说,有时候阵法师也并非无所不能,你看,在你最危难时,还是我把你救出来的。”
“是啊,我这条命,你又何止救过一次。就算真的哪一天,将这条命还给你,也是没什么好说的。”
吴青心里一跳,总觉得钟离山早就知道所有的事,他越发提心吊胆,便越发不敢去看钟离山的表情,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这次一定能救钟离山。
终于到了预计中的出口,吴青摸到墙上的机关,将密道尽头的石门开启,从这里出去,便是虎口关内,他心中微松口气,然而当石门缓缓打开,站在尽头的竟是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那男人衣袂飘飘地倚在门口,正看着他们笑,笑容是那样讽刺。
“怎么,怎么可能……这里应该是虎口关,你们怎么可能在这里!难道……虎口关也失了?”吴青看到站在白衣男人身后的陈冰,不敢置信道。
“呵呵,不过是个奇门遁甲的机关阵,以为能瞒得过我们阵法师的眼睛?这些不通阵术的凡人就是喜欢这般自作聪明。”白法师说这话时,竟没有意识到得罪了多少不通阵术的人,这其中就包括了站在他身后的主公陈冰,不过他倒是不吝啬告诉吴青他们重新落入敌手的真相,“一个小小的乌龙阵就能让你们乖乖送上门,大兴土木搞这些没用的鼠洞,又有何用?”
“说这些废话做什么,还不快将人带出来。”
钟离山已经没有力气挣扎,而吴青更是还在错愕中,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两人很快便被几名凉州士兵制服,从密道里连拖带拽地弄出来,再看他们所在的地方,居然还是斩风关外,竟和钟离山进入密道的地点完全一样。
他们绕了那么久的密道,没想到,却只是在原地打着圈子。
为什么还是不行?
难道在阵法师面前,他毕生所学的一切,真的连半点用处都没有?
吴青终于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意难平”。他被深深的绝望感淹没,满世界都在旋转,目光却找不到落焦。
“解决掉没有用的。”陈冰淡淡的一句话,似乎为他这一生盖棺定论。
白法师身边的一名阵法师,也就是之前那个将小花脱光了吊在半空的人,随手在半空划了个阵术符文,态度不可谓不轻慢,而吴青,便在这阵术下,转瞬便被切割成了碎块,零落了一地,染红了大片山壁。
吴青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亡。
他以为他会为情入魔,杀了钟离山再自杀,看着钟离山错愕又憎恶的眼神,结束自己这卑微又龌龊的一生。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为救钟离山而死,为他挡下最致命的一刀,在他怀里微笑着离开。他又曾以为他会心如死水地活过一生,默默在远处守着钟离山,或是因为一场意外身亡,或是命大得个寿终正寝的结局。
却是从没想到过,他连死也死得如此不堪,难登大雅之堂。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和钟离山忏悔,忏悔他曾因嫉妒成狂,而在得知钟离山夫人有孕时,做出不去京城救援的决定,忏悔他曾背着他做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事,忏悔他为了一己私念,犯下今天这样永远无法挽回的罪孽。
他甚至都没有来得及问过钟离山一句,若是奈何桥上不见钟离夫人守候,下辈子的往生台,可否愿意和他牵手一起走过,这样的话,他或许还有来世可期。
然而,一切都没有机会说了,也永远都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