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几经讨价还价,最终商定,陵洵不需要自封五识,只需要在钟离山被陈冰派人送出守护阵之后,自愿走入白法师所设的囚笼阵,然后陈冰会让白法师撤去己方守护阵,接陵洵入阵,等陵洵那边的阵术因为陵洵离开而渐渐失去效力,钟离山就可以进入己方阵营,而在此期间,白法师被陵洵的囚笼阵牵制,也无法再对钟离山做什么。另外还要附加一个条件,就是陈冰会将虎跳峡后面的军队撤回,留给钟离山退走的通路。
协议达成,陈冰找来一个抬伤兵用的担架,命身边的阵法师以阵术将钟离山送出守护阵。陵洵也在这时走出虎跳峡,踏入白法师设在虎跳峡边的囚笼阵。
穆九曾给陵洵讲过,所谓囚笼阵,便仿佛人间囚笼,踏入者圈地为牢,无法离开那一小方法阵的天地。不过这法阵发明年代久远,后世随着阵术日新月异地发展,囚笼阵也变得不再是铁板一块,只要多花费一些功夫,就可以破除,通常会被用来做置换交易,买卖双方将钱货置于囚笼阵中,待交易成功,再各取所需,因而囚笼阵后来也被称为易货阵。
钟离山被人送到两阵当中,便被放在地上,由他自己支撑着起来,缓慢向前移动。
与此同时,陵洵也在囚笼阵的束缚下,缓慢向陈冰所在阵地前行。为了接陵洵入阵地,白法师只好短暂地撤掉守护阵的结界。陈冰为人谨慎,在这防守最薄弱的时刻,命手下的阵法师全都盯住陵洵那边的动向,将每一个有阵术的人都看紧,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立刻取消交换人质的行动,全面反击。
整个过程进行得十分顺利,然而就在陵洵即将进入陈冰那边的守护阵范围,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只见原本应该等到陵洵的守护阵法失效之后,再靠近虎跳峡的钟离山,竟忽然从手中掷出一把石子,那些石子击打在尚未消失的守护阵上,顿时击起数不清的光刃,四散射出去。
“无歌!这清平山以后你就是主人,替我照顾好……”
钟离山大喊一声,话说到一半便没了音。他整个人都被光刃射穿,直挺挺倒下去。之所以谁都没有料想他会有此举,正是因为若他这样做,陈冰等人固然会被打个措手不及,而他自己更是首当其冲当了活靶子,必死无疑。
“不好!快保护主公!”因为事发突然,陈冰那边的阵营顿时闹个人仰马翻,除了少数阵术水平高超的阵法师及时以阵术护体,其他大多数人全都被光刃射中,非死即伤。而陈冰也是被吓得脸色铁青,被白法师护着找地方躲。
陵洵在错愕中,尚且回不过神,却发现身上的囚笼阵已经消失,想必是那白法师忙着躲避光刃,顾不上他了。他反应极快地在身前划出防护的阵术符文,这才没有让自己的守护法阵射成筛子,又趁此机会跑到钟离山身边。
“钟离大哥!钟离大哥!”他见钟离山似乎还有一口气在,便给他草草处理了伤口,将他往阵营里拖。
钟离山缓缓睁开眼,看着陵洵,眼神在这一刻格外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平静。
“小真……葬在一起……”
只来得及说了这几个断断续续的字,钟离山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告别这副残破身躯,再也无需被凡俗所扰。
“钟离大哥!!你,你这是何苦……”
陵洵感觉到钟离山的体温一点点流失,想哭,眼睛却干涩得发疼。
钟离山想必已经看清,若是他还活着,做陈冰手中的人质,清平山的人必然要想尽办法救他,而陵洵和穆九也无法放开手脚组织反击,最终只会让清平山遭受灭顶之灾。所以他唯有一死,既可以打破现在的困局,也可将清平山上下所有人力物力全部交给陵洵调配。
以少敌多之战,必得万众一心,且有悲情为佐,置死地于后生。
因而他才想到了这个方法,在提出与陵洵交换的那一刻,便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大当家的!”王大此时已经跑到钟离山身边,待看清他身上的惨状,不禁发出野兽般的哭号,流着眼泪跪在原地,狠狠给他磕了几个头,用手背胡乱抹干净眼泪,哽咽道:“放心,兄弟必定为你报仇!”
王大曾受恩于钟离山,对钟离山的感情甚为深厚,因而这哀哭完全发自于真心,可谓痛彻肺腑。
众人受王大的情绪感染,再看看钟离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也都悲从中来,怒火滔天,跟随着陵洵,趁乱杀入陈冰阵营,一个一个全都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而陵洵也在极度的悲伤和仇恨中,更进一步激发了阵法潜能,接连几个大阵布下去,让白法师等人措手不及,一步一步被驱赶向虎口关。陈冰骑在马上,狼狈地在冲散的凉州散兵中闪躲,策马回望之际,却见虎口关如一头凶兽的巨口,正静静地张开,等着将他吞吃入腹。
自古言道,骄兵必败,而哀兵必胜。
陈冰率凉州兵攻克汉中,乘势进军清平山,本就是疲兵作战,又是带着轻蔑态度,已然种下恶果,因而当陵洵趁凉州兵乱之际,将他们驱逐至虎口关,穆九带兵倾城而出,将陈冰夹击在虎口关外血战三日,终究由陵洵亲自将他斩杀于马下,这结果也就不那么出人意料了。
白法师趁乱逃走,而那之前将农人脱光了吊在半空折辱,后又为钟离山割肉行刑的阵法师却落在陵洵手中。
“小人也只是听命行事,还望风将军饶恕!”
“我饶恕你,谁又来饶恕枉死的人?”陵洵却只是冷冷地说了这句,便毫不迟疑将人的脑袋砍下来,想到钟离山死前的惨状,心中唯有恨意。
鲜血浸湿了大红的喜袍,却看不出血色,战事结束于第三日夕阳时分,站在虎口关的半山坡往下面看去,竟分不清那刺目的一片一片红,是霞光还是人血。
陵洵手提长刀,刀上滴血,已不知沾染上多少条人命,而他只怔怔看着脚下,在尸山血海中,仿佛又回到童年的噩梦。
有人从身后靠近,陵洵神经骤然紧绷,还不等意识做出判断,身体先一步反应,举刀就要挥砍,却听后面的人唤了一声:“少期。”
陵洵动作微顿,这才放松了身体,回头看向穆九,见他一身喜服也没来得及换,不由动了动唇角,扯出一抹惨笑,“喜事变丧事,你挑了个好日子。”
穆九注视着陵洵,忽然走过来,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陵洵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穆九叹了口气,道:“不忍看你难过。”
陵洵终是忍不住,眼眶微酸,弃刀抱住了穆九。
“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先是父母亲族,接着是姐姐,姐夫,你说我是不是命硬?是我把他们都克死了?”
“这不怪你,不要胡思乱想。”
陵洵抬起头,眼前有点模糊,哑声道:“所以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你会不会有一天,也离我而去?
这后面一句话,陵洵没有说,却不知为何,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收敛尸首用了足足一天的时间,清平山上下皆披麻戴孝,为钟离山等人发丧。
幸存的凉州兵被俘,陵洵下令不许杀战俘,将这些兵将全部招安收复。而这其中最让人尴尬的一个降将,却是陈勋,相传是陈冰的亲生儿子。
“我愿意为风将军收拢凉州各部,归顺于将军!只要给我一月时间,便可将凉州户籍财政簿册尽数奉上!”
王大听说陈勋是陈冰儿子,恨不得徒手撕了他,可是陵洵却在虎跳峡对峙时看到过陈勋,知道他和陈冰并不是同路人,可以一用。再者,他们如今实力还很弱小,凉州那么大一块地界,陈家已驻守多年,根基颇深,想要由他们自己一口吞了凉州不太现实,倒不如交给陈冰的儿子继续管理。
因而在与穆九商量之后,陵洵力排众议,放陈勋回了凉州。而他则趁陈冰战死的消息未传出之前,火速攻下了汉中。待西北狼陈冰被清平山区区一介匪寇斩杀的消息传开,汉中已经是陵洵的地盘,其他人想要惦记,已经晚了。
但是陵洵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一次决定,让他与清平山的人生出了嫌隙,他们向来习惯于听从钟离山,从未将陵洵当成主公,因而对他的独断专行颇有微词。
大局初定,终于到了入土之日。
陵洵按照钟离山的遗愿,将他与陵姝合葬。抱着小外甥,举行过祭拜仪式,陵洵并没有立刻离开墓地,而是坐在钟离山与陵姝的坟前,发了许久的呆。
他忽然想起在很小的时候,父亲曾将他抱于膝头说的话。
他说,这天下,终究是由白骨堆起来的。
可他没有想到,乱世初现,他所见到的白骨,依然是至亲至爱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