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抵达衡芜时,百官出城迎接,钟离甘眼尖,老远就看到了跟在陵洵马车后的扶摇,不禁咦了一声,心里嘀咕,怎么有个生人,看着倒是面善。
陵洵和穆九闹翻时,钟离甘还是个满地乱爬的小崽子,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穆九,自然不认得他,然而他小小年纪,与人来往却自有一套原则,就是笃信眼缘,只要第一次入不了他的眼,以后也必定不会待见,反之若是第一眼看着舒服,便会自动将其划归自己一国。
而此时那骑在马上背光走来的扶摇先生,对钟离甘来说,刚好是后面一种人。
“舅舅!”还不等陵洵下马车,钟离甘便乳燕投林般飞了过去,先是拉着陵洵的衣袖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定他舅舅还是全须全尾,没少哪个部件,才放下心来,接着又转眼去看扶摇,与陵洵如出一辙的桃花眼眨巴两下,忽然瞪大眼,语出惊人:“哎呀,这不是我那舅妈么!”
陵洵正踩在马凳上,被钟离甘猝不及防嚎了这么一嗓子,险些踩空摔下来,脸上一阵红白交错,往周围看了一眼,用杀气凛凛的眼神逼退那些探寻的目光,才咬牙切齿道:“兔崽子胡说八道什么?”
钟离甘从小被他舅摔打着长大,根本没当回事,这时扶摇也从马上下来,他自来熟地凑过去,相马一样围着扶摇转了两圈,啧了两声:“像,真是像!和画像上的舅妈一模一样。也难怪我舅舅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真人更……”
“怎么哪都有你!”不等钟离甘说完,陵洵便已黑着脸将他拎起来,顺手丢出几丈开外,转过身时却换了一张脸孔,心平气和地对扶摇道:“小外甥不懂事,冲撞了先生。”
扶摇勾了勾唇角,倒是难得笑起来,“童言无忌,将军客气了。”
陵洵一回来便入宫觐见,将益州战事交代过,听说落霞谷之战有生还的士兵回来,也来不及吃洗尘宴,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军营,让人将那几个死里逃生的士兵带来问话。
主将在外,生死未卜,身为下属自己却逃生回来,这在军中是大忌,因而陵洵见那几个江东兵士时脸色并不好看,眼睛里像是淬了寒霜,直把那几人看得哆嗦。
“回将军,并非我等贪生怕死!实在是,事有蹊跷啊!”其中一个士兵道。
陵洵冷声道:“废话少说,只将你知道的如实道来!”
接着那小兵便战战兢兢将当日大战的情况讲述了一遍。说贪狼突然来犯,要攻破落霞谷南下入江东,袁熙亲自率军迎敌,原本诸事皆备,落霞谷那地方又是易守难攻,不会有什么事,只是不知为何,大战进行到一半,他们的粮草却断了,后方供给不上粮草,士兵扛了几天便吃不消,袁二公子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行,便想冒个险,带人从谷中密道绕到贪狼军粮仓偷粮。
“那密道是二公子外家祖上命人秘密修建,起初是为了私运盐铁,除了二公子本人,便再无人知道,可是不知道为何,这消息竟是走漏了,袁公子出密道后很快被贪狼伏兵袭击,带去的人几乎覆没……”
陵洵听到这里,已经不耐烦,一把揪住那士兵前襟,几乎将人从地上提起来,“说了那么多,你最后到底有没有看到你家二公子!军报说他被乱箭穿心而死,当真如此?!”
那士兵看着陵洵,舔了舔嘴唇,“这个,这个怎么说呢……没人知道啊!属下也,也不敢确定……”
陵洵听得直皱眉,“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
“就是……贪狼军最后派出了弓`弩手,从山谷两侧崖壁上放箭。当时万箭齐发,那箭矢密密麻麻的,根本无可抵挡,我们心说这回肯定是死了,就连二公子也放弃了抵抗,可是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天上金光一闪,竟是飞过了什么东西,带起遮天蔽日的飓风,因那金光刺目异常,又有大风迷眼,我们什么都看不清,等风停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才发现二公子竟是不见了!”
这说得越来越离奇,给那小兵配个小竹板,估计都能去茶堂里说书去了。
陵洵也是听得狐疑,问:“既然袁二公子是失踪了,你们为何又谎报说他身亡?”
那小兵也是急得快哭了:“将军您听属下说完啊!也是奇怪,自那金光出现之后,贪狼军便停止了进攻,销声匿迹了,我们几人在附近遍寻二公子不得,只好又顺着密道返回。事后我们立刻返还江东,将此事禀报主公,主公也说要出兵去寻二公子,可是不知道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岔子,不久之后江东竟是传出二公子战死的消息,而我们几个……也险些遭了歹人毒手,是徐光将军秘密送我们离开江东,让我们务必前来荆州,将前后因果告知将军!”
陵洵听到最后,终于听出了一些猫腻,不禁想到了袁熙那个异母哥哥袁新。要说这天底下有谁想要袁熙死,非他那位庶兄莫属。袁熙在战场上无故失踪,袁新可不是最希望他再也回不来?不过袁熙这次出事,到底和那位庶出哥哥有多大关系,还要进一步查探。
将思路渐渐理清,陵洵不禁长叹一口气,只为袁老二心疼。
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事,比被至亲至爱之人背叛来得痛苦。
陵洵才刚刚班师回朝,又要急着点兵去落霞谷,就连朝中那些当他是个铁打的老骨头们也不禁心忧,生怕陵洵会被活活折腾死。
可是陵洵却一刻都等不了,这几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要以寻人阵了解袁熙的情况,生怕那片黑暗再也没有金光来划破。他不知道士兵口中的金光和寻人阵中具现出来的金光是不是有联系,只是直觉上肯定,袁熙等不了他太久。
大军开拔的前一夜,陵洵又犯起了心痛的毛病,不得不将那晾了几日的扶摇找来。
“将军不易劳累。”
诊过脉之后,扶摇只和陵洵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其位,谋其事。我也是不得已,先生只要再给我开一服那日的药方,不就什么都解决了?”陵洵一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眯着眼看扶摇,声音因精神放松而有些软,气质不似穿戎装时那般凌厉。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陵洵几乎每次私下里见扶摇,都是在沐浴之后,衣衫多半不整,若不是有定国大将军的身份在那里镇着,只怕会被当成以色侍人的男宠。
此时他也是这般模样躺在床榻上,看向扶摇的眼神有几分暧昧。
扶摇只是往陵洵那张脸上看了眼,便迅速收回目光,低眉敛目像樽凡心已绝的菩萨像。
“那药方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想要治本,还是需要仔细调养,将军若不想加剧病情,不可再妄动阵术。”
陵洵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反正这身皮肉筋骨也是爹生娘给,如今双亲皆已故去,我也是来去无牵挂,有生之年多杀一个贪狼人便是赚到一个,想那么多做什么?”
扶摇微皱眉,似乎对陵洵这般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的态度表示不满,“既然如此,将军何须让在下问诊,上次那个药方拿来,熬上一碗汤要灌下去不就可以了?”
“也是说,为何就一定想要见先生呢?”陵洵声音放低,笑得愈发意味不明。
扶摇终于又抬起眼看陵洵。
陵洵索性坦白道:“实不相瞒,我那小外甥的话先生也听到了,之前我与一位相貌与先生酷似的人有过渊源,只可惜,大梦初醒,才知道所托非人,险些与狼为伴,认贼为亲,自谋绝路,搭进去一把小命。”
扶摇本欲给陵洵施针,自药箱中取针时,竟是扎了自己一下。只是他隐藏得好,并没有让陵洵注意到。
“将军对那人如此憎恶?”扶摇终于忍不住问。
“憎恶?”陵洵一直看着扶摇,似笑非笑地摇头,“不,如今他对我来说,不过是两军相交时,想要取项上人头的敌首而已。倘若他敢再出现在我面前,则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有些凝滞,一只蒙头转向的蛾子一头栽进燃着的灯火中,发出一声轻噗,化作青烟,完成了飞蛾扑火的使命。
便在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异响,从天而降一只布鞋,正好倒扣在扶摇的药箱旁。
陵洵一看那鞋,眼角便抽起来,怒喝一声:“钟离甘!”
钟离甘像只大蛾子般从房梁上落下来,一只没穿鞋的脚丫子虚虚点着地,小心翼翼觑着陵洵脸色,单腿蹦跳过来,手疾眼快顺回了药箱旁的布鞋。
陵洵几乎是在这小混蛋出现的一瞬间,从一只开屏的孔雀炸成一只乌眼鸡,随手抄起床边的竹简就要过去抽钟离甘。
“妈呀!亲舅舅要杀外甥啦!”
钟离甘嗷一嗓子躲在扶摇身后,一边围着扶摇绕圈圈,一边从怀里抽出一幅卷轴展开,那上面所画之人,正是如今的贪狼王陛下。
“像,还真是像,简直一模一样呀……”钟离山瞄两眼画,在瞄两眼扶摇,简直比考证派的老学究还有求真精神。
“钟离甘,我数三下,要么你给我滚过来,要么我给你收尸!”
委委屈屈地看着七窍生烟的舅舅,钟离甘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身板,又看看舅舅手中那捆竹简,这要是自己滚过去,可不得吃一顿竹笋烧肉?于是眼珠子转了转,哇的哭出来,直扑向扶摇,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舅妈!!哇,舅母,我的亲舅母,您可要救我呀!”
这回眼皮抽动的不止是陵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