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羲来的时候大概听叶诤心腹提过两句,只是说得并不详细。
叶诤颔首:“我派出人在华方山搜寻了十余日,直到今天,总算找到了些线索。”
姜羲很好奇,跟在叶诤身后,走进一间空荡阴冷的房间。
空荡,是因为入目可一览无遗。
阴冷,则是因为低头就可看到一张草席,放着尸体的草席。
草席遮住了死者狰狞可怖的面孔,露出全是污泥的双脚,稀疏的头发,以及新旧伤痕深可见骨的黑乎乎的一双手,右手的第五根手指旁,还长了一根手指头。
姜羲的目光在那六指上停留一瞬:“这是在华方山发现的?”
叶诤点头:“没错。”
他没矫情,径直在草席旁蹲下,准备掀开——
“对了,你怕吗?”
姜羲抬手表示请随意。
叶诤这才掀开草席,露出草席盖着的死者原貌。
饱经风霜的脸庞看上去平凡无奇,就像在樟州街头随处便可遇见一般的大众且模糊。
姜羲细致观察了一番,唯一觉得印象深刻地就是那右手的六根手指头了。
“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相信叶诤叫她来,肯定是有理由的。
“在山里发现尸体并不奇怪,山里有野兽,人也有意外,这并非是我让人把他带回来的原因。我的侍卫在山里找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死在一棵大树下,力竭而亡。他们本想顺手掩埋,却发现这个人的右手,是六指。
刚好我之前派人整理了九江村所有失踪男子的身份与外形特征,其中刚好有一人右手是六指。他们怀疑,便将尸体运了回来,查验了打听而来的特征,的确是九江村失踪的王大根。而且他死的地方,距离九江村仅有不到五里。”
姜羲沉吟:“有没有他来时的痕迹?”
叶诤摇头:“因为暴雨的原因,我的人发现他的时候,附近的痕迹基本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从什么地方逃出来,想要回九江村去的。”
叶诤的判断不无道理,姜羲也是这么认为的。
此人衣衫褴褛,就算死了,也能看出生前因为营养不良而导致的面黄肌瘦,身上的骨头尤为明显。
除此之外,此人一身全是伤,光是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就能看出新旧交错的长长鞭痕,还有好几处致命伤,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念及他死也想要回家一趟的举动……是靠着对家与亲人的思念,才熬过那么多苦难的吗?
“你怎么了?”叶诤见姜羲像是神游了,忍不住戳戳她。
“没什么。”姜羲垂眸掩去眼底翻滚的情愫,“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叶诤识趣没有多问,只说:“你有什么看法?”
“既然这人是九江村民,一身伤痕累累说明生前遭受了非常痛苦的折磨——显而易见,九江村的妇孺所说跟着村长去做工只是幌子而已,真实情况应该是他们被杨志源抓去,杨志源还与村长联手撒谎欺瞒了这些失踪者的家人,九江村的妇孺,包括那个王阿婆,恐怕都不知道实情。”
姜羲想起王阿婆说他儿子跟着村长赚大钱去了,那沉浸在幸福和希望中的表情绝不是伪装。
这说明,王阿婆也是被蒙在鼓里,被人利用。
真是可恶又可怜啊。
叶诤很赞同姜羲的猜测:“你跟我想的一样,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杨志源抓这些人去做什么呢?”
姜羲默默开始沉思,她想起叶诤说,那些跟九江村情况类似的村子,基本都在华方山附近。
只在华方山,不愿意辐射更远——这是杨志源内心觉得‘这样更安全’的下意识选择。
“你们猜测杨志源最大的秘密在华方山应该是对的,他不想要让你们找到九江村,不仅仅是因为李御史曾在九江村停留,更因为九江村消失的村民,与他藏在华方山的秘密有关!他怕你们顺藤摸瓜,找到那个地方!”
姜羲灵光一闪,毫不避讳地抓起了死者王大根的手,只见王大根血肉模糊的双手,十指依稀还能看到翻烂的指甲,而指甲缝里还有一点灰黑细小的石渣粉末。
这些石渣粉末几乎融入肉里去了,显然王大根是因为经年累月地待在那种环境下,才会有这样一双手。
叶诤也跟着凑过来,看到了这些石渣。
“这是什么?挖石头留下的?”
姜羲这才觉得叶诤表现出来的无知,总算符合了他那不接地气的皇子身份。
她看着王大根指缝里的石渣,面寒如彻骨玄冰。
“挖石头当柴烧吗?当然是为了挖矿啊。”姜羲冷笑讽刺。
“挖矿?!”
叶诤愕然无言,只觉得耳畔因为震撼嗡嗡作响。
挖矿?华方山里有矿?杨志源竟然隐瞒不报?!
等等,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整件事情的脉络就完整了!
如果杨志源在华方山里真的发现了矿山,而对朝廷隐瞒选择私人开采,那么一切就都可以解释了!
为什么九江村以及附近的村子几乎不见男丁?因为这些男丁全被杨志源拉去当开矿的苦力了!
叶诤之前查到,那些失踪的男子,基本家里都因为农田欠收而交不起高昂的税赋,为了吃饭只能去借高利贷。就是为了还高利贷,大批大批的男丁才会主动离开村庄外出找钱,因为他们的村长自称找到了一条有用的赚钱路子。
叶诤几乎可以想到,那些怀揣希望,以为走出村子就能赚到钱帮家里还债,让一家人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的那些村民,被驱赶到华方山的矿场中时,那种希望破灭、未来一无所望是怎样的绝望跟痛苦!
看看面前这人死得凄惨的样子!
他们在矿场里过着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难道还不知道吗?
“……杨志源还真是物尽其用,恨不得榨干这些百姓的血肉啊!”
叶诤已是瞋目切齿,恨不得现在嘴里嚼的就是杨志源的血肉!
这都是他大云的子民啊!
杨志源竟然为了一己私利,葬送了这么多无辜百姓的性命!
“我要杀了他。”愤怒如火山在叶诤胸口喷涌,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
他起身去拿长剑时,脑中唯一的想法就是斩下杨志源这个畜生的头颅!
“你一剑杀了他也改不了这些人的命运,死了的人不会活过来。”
叶诤怒目向姜羲:“难道你要我就看着杨志源这么糟蹋我大云的子民?”
“我也很愤怒,虽然我不能直接用语言来描述我的心情,但是叶诤,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愤怒百倍。”
叶诤愣住了,他看到姜羲的眼神,明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但是这种看似风平浪静,却令他由心生出战栗!
“苍白的愤怒一无用处,还不如尽你所能,做你能做的。”
“我能做的?”叶诤福至心灵,那些搅乱了理智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下来。
“你此行不就是来查李刺史之死的吗?现在你已经查出了真相——杨志源为掩盖罪行,刺杀朝廷刺史——你要把这个消息传回长安,让朝廷和律法来审判他,让杨志源为他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而不是像现在不一样,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杀死杨志源,就提剑冲出去轻举妄动。”
姜羲的话宛若一盆冷水,浇得叶诤透心凉。
冷静下来,理智也回笼了。
手中长剑哐当落地,叶诤的脸上只有苦涩。
他不得不承认,姜羲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现在出去,不仅不能杀了杨志源,反而会因为轻举妄动落入杨志源的圈套,赔上自己的性命。
而且,杨志源的罪行,必须昭告天下!
他应该被世人唾弃,被百姓咒骂,在历史上世世代代留下臭名!那才是他的归宿!一剑刺死太便宜他了!
“你说得对,这个时候我应该保持冷静。”叶诤苦笑,“没想到这点简单的道理还需要你来提醒我,是我太愤怒,失了理智。”
姜羲没说什么,她的心情也没比叶诤好到哪儿去。
现在,真相逐渐解开模糊的面纱,杨志源的累累恶行不断挑起他们的怒火——姜羲也更加确定了。
“若进华方山,我跟你们一起!”
叶诤皱眉。
华方山他们当然会去,如果真有矿山在,那矿山必然是在华方山里,所以他们是必进华方山不可的。
但是姜羲……
“你真的要去?此行必然会很危险。”
“计星会保护我。”时至今日姜羲对计星早是百分百的信任,“相信我,我能帮你。这一次华方山,我也必须去。”
姜羲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叶诤微微触动,忽然明白了姜羲的坚持。
姜羲是善良的,她心痛于这些百姓的遭遇,并竭力想要奉献自己的力量。她骨子里的良知,让她做不到只是坐在玉山等待消息。
“我当然知道你能帮我,只是……哎,好吧,我们同行。”
姜羲若是知道了叶诤内心的想法,她大概会摇头——
不,你不懂。
正如你不明白,我内心的真正愤怒是来源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