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斗篷人悄然离去的时候,若有所感的楚稷,侧头望向那幽幽深林,入目之处一片漆黑。
他直觉有人在暗处窥伺,但是放眼看去,却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存在。
是错觉吗?
楚稷思忖之时,浑身浴血的叶诤已经走到他身旁。
那边的混战虽然还没有结束,但任谁都能看出,杨志源的人手已经是强弩之末,也不需要叶诤继续持剑抵抗了,那些将士宁愿看到四皇子退到边上,也不愿意他继续奋战在前线增加不必要的危险。
叶诤心领神会,干脆来找楚稷了。
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翻盘无疑让叶诤大为精神抖擞,眉宇间都是快意,伸手就要去拍楚稷的肩膀——
楚稷往后侧了侧,避开了他泥乎乎的手。
叶诤笑容一僵,顿生气恼,跟孩童似的非要扑到楚稷身上,让这个爱洁的龟毛家伙好好感受一下泥土的芬芳!
楚稷不慌不忙地又退了几步避开叶诤的扑抓,没等叶诤继续扑过来,苍术已经默默上前挡住了叶诤的玩闹。
叶诤知道苍术是个石头性子,只听他家主子的话。
“没意思。”他撇嘴。
“心情好些了?”楚稷从苍术背后走出。
叶诤苦笑:“你看出来了?”
他的玩闹,只是在借机发泄心头郁结之气而已。
也可以说,是一种逃避。
叶诤笑容淡化,回头去看那被泥土掩埋的矿山,语气不免怅然:“这一次是我鲁莽了,如果我能谋定而后动,好好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实施,就不至于会死这么多人了。”
他带来的几十个侍卫,现在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个人,还皆身负重伤,一人垂死。
叶诤不禁想,若是他能按照楚稷的计划好好来,是不是就能避免现在的惨痛局面了?
按照楚稷预先的计划——叶诤以身为饵,入华方山将杨志源的人逼出来,顺便引得杨志源主动攻击他们,等撑到天亮,楚稷会以杨志源刺杀皇子的名义搬来兵马,并带着人从华方山外围攻杨志源的人,两面夹击,确保杨志源再无翻身可能。
他们手上并无陛下给的密令,又不能把证据递出去,要调动兵马,又不至于让叶诤回到长安之后受人猜忌陛下怀疑,就必须师出有名。
这个名便是——杨志源在樟州作恶,事情败露后竟然刺杀四皇子,冒犯皇家威严,其罪当诛。
计划可以说是完美无缺,唯一的难处,就是楚稷要怎么劝说附近州府的刺史,让他同意调动兵马了。
叶诤没想到,楚稷没遇到难处,反倒是他,一时热血上头,打乱了节奏。
他不由得有些丧气。
楚稷瞥了他一眼,难得安慰道:“这世上并未完美无缺的计划,若不是你选择贸然行事,那些矿工,断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叶诤咦了一声:“你知道我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才刚来?”
“大致推断。”楚稷扫了叶诤一眼,这种事情还需要了解?现场局面已经把事实摆得明明白白了好吗?
叶诤笑了:“也是,你这个家伙,还有什么能不知道的。”
就像这次让楚稷亲自去求援,也就只有他能做到,就连叶诤心里也没有底气,他孤勇直入华方山,靠的全是一腔对楚稷的信任。
没想到,楚稷不仅按照计划来了,还比计划的时间来得更早。
对了,他怎么来得这么赶巧?
没等叶诤把疑惑问出口,楚稷便已开口道:
“况且,我也预料按照你的性子,不可能完全按照计划行事。”
楚稷语气淡淡又透着强大的全局掌控力,让叶诤不免钦佩之余,又生出些疑惑:
“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呢?”
楚稷哼了哼,不可置否。
两人说话间,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了,眼看着他们要留两个活口下来严加拷问,那两个俘虏却口冒鲜血倒地死去了。
“又是死士?”叶诤皱眉,怎么杨志源这么多死士?
而且杨志源都死了,这些人竟然还愿为他去献出生命?
“罢了,反正杨志源罪证确凿,且这么一大座矿山摆在这里,都是实打实的明证,他想抵赖也抵不了!”叶诤恶狠狠道。
他突然听见身旁的楚稷发出疑惑的声音。
叶诤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远方那片像是搅毁乱成一团的水墨画般的狼藉中,靠近大树树干的位置,一个泥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杨志源!”
杨志源还活着——他命令手下,以身体和性命为自己筑成人墙,背抵着大树,拼尽全力才侥幸逃得一死——像是奇迹。
不是上天给杨志源的奇迹,而是上天为了那些无数枉死冤魂而给出的奇迹!
死得干净利落,实在是太便宜他,他应该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千刀万剐不足以解其恨!
叶诤立刻叫人把杨志源抓了起来,他身体也到了极限,发怒吼了两声就晕了过去,估计暂且不知自己已经全盘皆输。
叶诤一改郁色,大为畅快。
“对了,姜九郎呢。”他突然想起了某人。
叶诤顺势往矿工所在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个神情迷茫无措的计星。
叶诤和楚稷走了过去。
“计星,你家九郎呢?”
计星的眼睛不再平静如湖,而已波澜滔天:“……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叶诤一口气哽在心口,只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羲不见了,难道是杨志源手下的漏网之鱼抓走了她?
叶诤大怒,就要派人搜寻的时候,楚稷却伸手拍拍他。
“看。”
看谁?哦,计星!
叶诤便看到眉头紧皱的计星,忽然看向某个方向,然后大步跑了出去。
“看来是找到人了。”楚稷说。
……
姜羲没有被人抓走,她只是太茫然,太茫然,茫然到迷迷糊糊间起身往外走,不自觉走出很远。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竟然身在楠江临岸的一块陡峭碣石之上。
这块石头原本是山坡上的石头,如今下方的楠江江水涨起来,江水已经到了大石下方,水花拍打,溅起水珠冰凉了姜羲的脸。
她的思绪陡然清醒,抬头望天。
此时,四下阒然,静寂无人。
此时,天地之大,唯独有她。
她的目光不觉空寂,似乎看出了很远,甚至看到了洪水一路肆虐而去,民房被冲垮,百姓苦不堪言,尸横遍野苍生涂炭。
神啊神,你之怒火,为何牵扯无辜?
天啊天,你之漠然,可曾怀有悲悯?
姜羲笑了,雪白的侧脸在此刻更是白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的皮肤几乎能看到下方的青色血管,油然生出超脱尘世的圣洁高贵之美。
她伸手褪去沾满泥巴的外袍,露出的白色内袍干净不染尘埃,贴身的弧度勾勒出少女初绽的姣好曲线,仿佛含苞待放的青涩花朵。
她弯腰脱去溺水中浸泡得不成样子的牛皮靴,露出盈盈一握的纤细玉足,赤脚踩在嶙峋凹凸的大石之上,不顾那锐角把她脚底硌得发红生疼。
她抬手拆去束发的柳木簪,三千青丝尽数垂落,随着江风吹拂而飘飘扬扬,云鬓染墨如雾氤氲,一双平静无波的苍茫眼眸似乎远眺穿过了茫茫星河。
褪去脏污,脱下束缚,拆去桎梏。
她抬首望天,发出一声轻呵,像是在与老友问好。
然后——
她舒展手臂,柔软如柳的身躯随风而舞。
她仰颈高歌,苍古之音盘亘山脉而不去。
没有兰汤沐浴,没有桂花酒浆。
没有环佩琳琅,没有芋瑟鼓乐。
她孑然一身。
漫天大雨倾盆,她是天地间最纯粹雪白的一抹灵魂。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曾经,她身居神坛之高,无悲无悯俯视众生。
“长太息兮将上,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心低徊兮顾怀。”
如今,她赤脚踏着污泥,于尘世中踏足而歌。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縆瑟兮交鼓,箫钟兮瑶簴。”
曾经,她威严宛若天神,世人为之景仰狂热。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如今,她取下所有不凡,只芸芸众生一凡人。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曾经,她身披璎珞腰挂兰草,周身琳琅神光煌煌。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如今,她没有华服只有白衣,周身茕茕再无配饰。
神君啊,你是否还能听到我的声音?
神君啊,你是否还会听从我的意志?
……
我乃姜羲,巫族之姜,太阳之羲。
纵然无人能看到我的歌舞,我仍然愿为这天地祈祷。
纵然我不再是号令神意的大巫主,但我仍希望苍天之上能聆听这一切。
……
姜羲用尽力气跳动一曲神舞,哪怕江河仍然咆哮,大雨不减势头,她仍在艰难起舞,为这山间生灵,为她胸中之意。
姜羲以为,这只是困境中的无力挣扎。她早已经没有了力量成了凡躯,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抱任何希望。
殊不知,平凡中的守望,才最为动人。
除了她,还有九霄之上的天意在看着这一切。
苍生之舞,不为祈神,只为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