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阿七说完,伸手向姜羲身后的那棵树的树干,轻轻一掰。
姜羲只听到咔的一声,四周迷雾就像是被一只奇迹的大手分而拨开,不过几个呼吸之间,浓郁到足以屏蔽视线的大雾开始变淡,紧接着消失。
没等姜羲问出声,阿七便主动向她解释:
“这是我与文伯布置在树林里的迷阵,同时经过太多的人就会触发迷阵机关。”
这也是为什么姜羲和计星两人经过的时候,树林机关毫无动静。
这样奇特的迷阵机关,姜羲闻所未闻。
但她却不意外。
温柔似水,而水也是世上最柔软最坚韧的东西,静可抚平不安躁动,动则樯橹灰飞烟灭。
阿七给她的感觉便是如此,所以深林迷阵这种古怪稀奇的东西,跟他牵扯到一块儿,姜羲也觉得理所应当。
当空荡无人的树林已经重新出现在姜羲等人的视线中时……不见黑衣杀手,也不见突然出现无声离去的第三方人,满地寥落碎叶,连血迹都干净到不见,几乎要让人以为那些黑衣人的袭杀,皆是梦魇。
阿七神色间有难得的郑重。
那些杀手,数量多到连他也应对得吃力。偏偏有一群神秘人出现了,收拾了这些杀手,转瞬结束了战斗,顺便还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些手段,已经无法简单地用厉害来形容了。
连他也不免深思警惕。
“这后来出现的第三方人,你能猜出是谁吗?看他们的行为,像是在保护你。”
姜羲摇头:“不认识……而且,现在也不能轻易断言,他们到底是在保护我,还是别有企图。”
她有些发蒙,阿七的那句“保护你”,也让那句疑问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你姓姜’?
就好像,只要她姓姜,那他们就有杀她的理由……为什么?
“还好计星留下了他。”阿七对计星临危之际的果断行为表示赞许,走到那具黑衣人的尸体旁蹲下,“那些人走时连尸体都一并清扫了,如此大费周章,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这些人的身上有秘密,还是他们不想让我们……或者你知道的秘密。”
他打算把这具尸体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姜羲计星也来帮忙。
阿七忍不住看了几眼姜羲,见她神色凝重,眼底浮掠过猜疑、深思等等情绪,偏偏就是没有惧怕。
他摇摇头,收敛注意力,将尸体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连衣服和面具都特意翻过看有没有夹层。
可是翻来覆去半天,也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线索。
甚至这个死去多时的黑衣杀手,除了这身诡异打扮,另外看不见任何可以牵连到他身份的东西,就连面具下的容颜,都是丢进人潮里立马毫不起眼的平凡长相。
阿七一时陷入了思维困境之中。
到底是为什么呢?阿七对此有着挥之不去的疑惑。
“等等!”姜羲似乎看到了什么。
“怎么了?”阿七以为姜羲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但是姜羲却指着死人脖子上那块触目惊心的伤疤,像是被火烧过,被热油烫过,皮和肉黏乎在一起,乍一看还有些吓人。
姜羲伸手去碰那伤疤,指尖刚刚触到冰凉,就触电般猛地缩了回来。
“有问题吗?”阿七同样伸手碰了那伤疤,除了发现是一块陈年旧伤以外,并没有别的问题。
阿七不认为她是被吓着了,连死人尸体都不怕的姜羲,怎么会怕一块小小的伤疤呢?
看她沉默不语,眉毛缓缓皱起陷入了沉思,阿七也了然地没有追问什么。
半晌。
姜羲像是在水里憋了很久很久的气,长呼吸一口后:
“把他埋了吧。”
入土为安。
……
姜羲再次谢过前来救她的阿七,与计星重新踏上归家的路程,马蹄声却不复欢快愉悦,只剩下沉闷。
姜羲纵马驰骋,耳边呼呼而过都是大风刮过的声音,她的世界反而在风声里寂静冷沉下来,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她想,她猜测的追寻的东西,或许能比想象中更早地在她这里揭开面纱。
只是需要时间去应证。
思索间,一个计划已经在她脑海里有了雏形。
不过,没等姜羲迫不及待地展开她的计划,另外一件事情打乱了她的部署。
在回去玉山的路上,姜羲碰上了刚好从外面归来的叶诤,他叫住了她,两人一前一后放慢速度。
“听说你去山里了?”叶诤开口就问。
姜羲嗯了一声。
“我是从你家小婢女那里听说的。”
“有事吗?”
“找个地方说。”
看来是跟杨志源有关的事情了。
前两天姜羲就听叶诤说过了,楚稷出主意诈了杨志源,杨志源虽然还是嘴硬不肯开口,但是他们从杨志源的反应已经瞧出一些端倪,确认了杨志源案子里还有一个幕后黑手的存在。
甚至于不只是姜羲最初猜测的帮手,因为以杨志源现在被拿捏得死死的样子,那个黑手显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中功成身退,以杨志源的手段怕是根本就玩不过人家,指不定谁是谁的傀儡呢。
当时叶诤愤慨极了,摩拳擦掌一定要揪出这个人。
查了这么些天,如今看来是有眉目了。
一行人索性回了姜羲的小院儿。
阿福身后跟着路生,笑嘻嘻地迎了出来。
叶诤很久没见过路生了,见到这个孩子露出珍贵的笑脸,不自觉跟着笑了:“路生最近过得还好吗?”他问姜羲。
姜羲却没回答。
叶诤侧头看去,见姜羲望着她家的小婢女发呆。
“想什么呢。”
姜羲恍然回神:“就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你刚刚问什么?”
叶诤重复了一遍。
“哦,杨志源不是已经伏诛了吗?路生不用整天躲在屋子里,偶尔会在玉山走走。有一次山长碰见了,说愿意收下他当个小书童,等年龄到了就亲自教他读书。”
姜羲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以她的身份,并不适合收留路生。
而留在大名鼎鼎的三希先生身边,这绝对是路生莫大的机缘。
叶诤听闻也欣喜不已,他对路生的未来也同样关注,能让六道书院的山长留下他,也是天大的好事。
“你可真是你们山长的心头宝,我就没见过元堂先生对谁像对你一样亲切的。”
叶诤说的,也是在玉山之后的所见所闻。
姜羲自从因为马济一事拜访过山长后,就是不是会被山长请去。她在华方山出了意外失踪几天后,山长也来特意看过她。
素来神出鬼没、普通学子难以见面的玉山山长,在姜羲这里和蔼得像是亲切长辈,还主动对姜羲嘘寒问暖。
玉山上都已经流传出元堂先生看上姜羲的资质,打算收她为关门弟子的传闻。
元堂先生已经近十年没有收过弟子了。
这个传闻不管是真是假,都有很多人因此眼红姜羲。
姜羲本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可今日听叶诤无心提了一嘴,她本就混乱的思绪一下子被搅得更乱了,各种零乱的碎片在她面前晃荡……就差一点灵光!只要一点灵光,她就能把这些碎片串起来!
“说正事吧。”叶诤与姜羲在大树下落座,屏退了旁人,才压低声音道,“最近几日,我多方搜寻桃娘母子的下落却仍然未果。但是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些其他线索……这些事情表面上看去与杨志源没有太大的关系,实际上却是杨志源与那人往来后留下的痕迹!我让阿稷分析了所有事情之后,我们两人都认同了这一点推论。”
“什么?”
“这个人,是穆盛两大世族中人!并且,他的地位一定不低!”
“……”姜羲惊愕得说不出话。
穆昭和盛明阳兄弟,如今都是她关系密切的好友。
但是叶诤现在却告诉他,和杨志源一同犯下累累恶行的,竟然是他们的亲人!
叶诤沉声道:“这个结论最初是阿稷提出的,在听他这么说了之后,其实很多事情就可以理解了。杨志源在樟州的刺史权力基本上是被架空了,任谁都知道,真正控制着樟州的,是这两个家族。那杨志源怎么可能避开枝叶繁盛的两大家族,做到这么多事情的呢?除非,有人在帮他。”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家族也牵连其中?”
“这倒不至于,能够从前朝屹立至今的江南四姓,不至于做自掘根基的事情。况且以他们在江南的地位,就算想要钱财,也大可不必通过这种方式。应该是这两个家族中的某人,勾结杨志源,又利用家族地位,大开方便之门。”
叶诤言语之间,对穆盛二家,还是颇为敬重的。
虽然世家与皇家的利益天然存在冲突,但这并不妨碍叶诤景仰他们的行事家风。能够传承近千年的大家族,他们的延绵,靠的从来都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对家族子弟一代代优秀的培养。
可惜,再怎么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都会出现蛀虫。
叶诤如今唯一苦恼的,是这个人的身份。
“所以我才来找你,你待在樟州的时间比我和阿稷更久,而且听说你与盛家相交甚好,又与穆家穆昭是好友。以你的立场,有没有什么怀疑的人?”
姜羲眉头紧皱:“我能有什么怀疑的……”声音骤然而止。
“你想到什么了吗?”看出她神色有异的叶诤急忙追问。
姜羲怔怔地望着透过树叶落在地上的浮光金影,地上有些凹凸不平,前几天才有人在那里摔了一跤。
穆盛两家……杨志源……金矿……神金……
这些线索在姜羲面前浮现又遁去,最后拼接在一起——那个人的名字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姜羲骤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华方山金矿,可有挖出类似金髓一类的东西?”她听到自己声音飘忽得像是羽毛。
叶诤说:“你怎么知道?那座金矿的确挖出了金髓,我是在杨志源书房的一封信件上看到的,但是在抄家的时候,这块金髓不在其列。”
“那……若是那个人被找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必死。”
“他的家人呢?”
“当然活不了,就像杨志源,满门上下,就连他豆蔻年华的女儿,也要跟他共赴黄泉。”
姜羲眼前恍恍惚惚,浮现出那张含羞带怯的笑脸,眉眼间尽是宠爱之下浸染出来的天真烂漫。
她听到叶诤在叹息:
“所以说,像杨志源这样的人,就是害人害己。事发后自己一条命搭进去不说,他的所有家人,不管是耄耋之年,还是嗷嗷幼子,都逃不过一个身首分离的下场,因为他们也享受了血肉供养出来的荣华富贵,就要一并付出代价。”
他顿了顿,紧紧盯着姜羲看:
“杨志源肯定一开始就有落败身死的觉悟,那这个人也应有同样的觉悟。姜九郎,你应该知道,我为何独独找你商量。”
不仅是因为姜羲卷进了这场漩涡之中。
更因为,叶诤看明白了姜羲的本性,知道她的正直与悲悯,并确信他们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他信任姜羲。
所以在有了疑惑,不论楚稷,还是他自己,都想来问问姜羲的意见。
“我知道。”
姜羲看到院子里的花,前几日还在枝头上争妍怒放的的娇花,转眼就因为阿花的玩闹而花瓣零落凄惨,散了一地。
“我曾在穆家十四娘穆玉姝身上见过一块金髓,她说那是她阿爹送给她的。”
穆玉姝之父——穆家穆彻。
他是穆昭的堂叔,穆家家主穆宗的第四子。
也是穆家这一辈中,不论从智谋还是手腕,都一等一的穆家直系。
很多人都在猜测,他会成为穆家宗子,从穆宗手里接过穆家的大任。只是不知为何,猜测迟迟没能变成事实。
“是他……”叶诤眼前也跟着浮现出穆彻的模样。
为人深藏不露,行事深沉有度。
但同样的,做事也非常的低调圆滑,除了在玉山马球那次应答送穆十三郎入京那一次,叶诤对他竟然没有太大的印象。
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他儒雅内敛的笑容里。
如今想来,那笑容里竟隐隐有着阴冷幽深。
像是择人而噬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