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诤的江南之行,在景元帝面前是一番说辞。
到了孟太后面前,又要隐去景元帝让他查探刺史李长风被杀一案的真相,删删改改变成另外一番说辞。
孟太后那看似平淡,却能刺破他一切内心所想的眼神落在身上时,叶诤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知何时背上已是冷汗津津。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了在脑海里编出来的说辞,不管孟太后信不信。
孟太后听完,数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串,神情并无太多变化:
“江南,那是个好地方啊,人杰地灵,才子辈出。我孟氏以前也出自江南,后来迁来长安,起初还要回去拜拜宗祠,到后来,连宗祠也迁来长安了,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不过,我还记得幼时江南的风景,人人都道江南好啊。”
她感叹着,似乎想起了杨志源在江南的一系列恶行,摇摇头,
“这么好的江南,怎么能蒙受这么大的苦难呢?听说樟州洪水,你离开的时候,可有什么应对的举措?”
叶诤心念微动,原本不打算在孟太后面前多说的,结果却是将穆孟两家为首的江南众多世家,为了水灾灾民所作的一系列举措,从赈灾救治,到施粥搭棚,如此种种,都说得十分详尽。
“朝廷呢?”
“……樟州官场受了大动荡,如今新的樟州刺史还没上任,所以朝廷这边的动作就要稍稍……”
“呵呵。”
孟太后一声冷笑,手上转动的白玉珠串啪地停了,而她抬眸时,眼里赫然是片片寒光,以及说不尽的讥讽。
叶诤知道孟太后是在讥讽谁,一时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等孟太后手里的白玉珠串重新开始转动了,殿内冷凝的气氛才稍稍缓和。
“樟州刺史杨志源啊。”孟太后半眯着眼睛,白玉珠串不疾不徐,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琳垱声,成了这殿内处孟太后声音以外的唯一声响。她回忆起了过去,怅然道,“想当初,还是我命他去的江南。”
叶诤像是被雷劈中了,他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孟太后时,耳畔而是骨缝摩擦的吱呀声,四肢僵硬而肌肉紧绷。
孟太后……说什么?
“当年我也是对他寄予厚望的,谁曾想他竟如此贪婪不堪,倒是我看走了眼。”孟太后叹着气,似乎很是伤感,“都退下吧。”
包括叶诤在内的所有人,都退出了宫殿,独留下孟太后孤单冷寂的身影。
叶诤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起身告退的,当热腾腾的太阳照在他身上,背上冷意仍如跗骨之蛆不曾退散的时候,他才恍然如梦醒。
“四,四哥,你没事吧?”朝阳公主怯生生地站在他旁边,担忧地望着他,“你额头上,好多汗。”
叶诤僵硬地接过朝阳公主递来的手帕,扯出笑:“没事,赶路太累了。”
朝阳公主又看了他几眼,懂事地没有多问,跟一干宫女嬷嬷离开了。
叶诤一步一步往外走着,等他跨出门槛时,守候在外的木言快步走开。
“主子!”
叶诤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示意木言扶他去马车上。
当马车内只有与他相伴长大的木言时,叶诤胸口翻滚咆哮的那些情绪才能尽数发泄出来。
他掩着脸,低低笑出声来,似笑,又似悲泣:
“最是无情帝王家,世人说的话如今我总算是懂了……陛下……我的阿爹……原来不过是将我当成投石问路的石子……”
木言静默的脸上难得显露出慌张,他赶紧扶住叶诤:“主子,您在说什么呢。”
叶诤从手掌里抬起赤红的眼,轻呵道:
“你知道吗,那杨志源,原来是太后殿下的人。”
……
……
紫宸殿内,送走了四皇子,又来了一个七皇子。
但此刻的气氛,却与四皇子在时的冷肃截然不同。
七皇子连蹦带跳地走进来,连行礼都显得漫不经心,但景元帝却笑得合不拢嘴,叫人送来茶果。
七皇子就是个年十二的小少年,也没什么正事,却素来在这处理日常政事的紫宸殿来去自如。
今天也是如此,他就跑来跟景元帝说了会儿话,什么池里的锦鲤长肥了,什么妹妹昨天又欺负人了,什么太子大哥又送了他新鲜玩意儿。
紫宸殿里都是他一个人妙语连珠的声音,景元帝更是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满脸都是慈父的温和柔意。
“啊对了!阿爹!我想起来还有事呢!我先走了!”
“你能有什么事?能比你阿爹这个做皇帝的还要忙?”
“那当然!可重要了!”七皇子扭头就跑了。
至于摆在桌案上冷掉的茶果,他看都没看一眼。
景元帝对小儿子的风风火火摇头笑叹,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宦官步履匆匆地走过来,笑意逐渐远淡。
“圣人,四皇子被太后殿下请去了。”
“哦?”景元帝也不意外,他拍拍手,转身在龙椅上落座,“跟四皇子去江南的人回来了吗,让他过去来。”
“是。”
没多久,一个风尘仆仆的老宦官被领了进来,见了景元帝就深深跪伏在地。
若是叶诤楚稷在此,必然能认出这老宦官,就是随他们去江南连续呆了几个月,一直跟随他们的宫廷宦官。
在江南一路,老宦官都是鲜少言语,存在感极为寡淡,大概回到长安后,叶诤都记不起这个老宦官的长相。
但是此刻,这个老宦官却跪在景元帝面前,将叶诤楚稷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地尽数道来。
与听叶诤说话时不同,这时的景元帝,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是问出疑惑,老宦官则皆对答如流。
听完之后,景元帝沉吟不言,随手翻开叶诤递上来的奏疏,扫了两眼又放下,另外拿出一沓厚厚的册子,册子上还沾染着血迹,看上去脏兮兮的,却是有人以性命护着,最后送到景元帝面前来的。
而那个送来的人,正是御史李长风。
他那个失踪的侍卫,不是失踪,而是带着这证据,杀出了重重包围,将它送到了景元帝面前后,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景元帝翻了翻册子之后,用递上来的湿帕子擦了手,随口吩咐:“这册子,拿去烧了吧。”
“是。”
“没想到,樟州之地竟然还有这么大一座金矿。那里的情况如何?”
“据四皇子所说,山塌之后,那些金矿矿洞也被掩埋了,重新开采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非一日之功。”
景元帝不仅没有不满,反而挑眉笑道:
“如此正好!”
……
……
长安关押重犯的牢狱之中,从江南一路押送到长安的杨志源,也在其列。
这一路,叶诤懒得搭理他,也没有折磨他,腹上的刀伤经过一段时间将养,也有了好转的架势,倒是比在樟州牢里半死不活的状态,好上太多。
长安的牢狱,关押过很多人。
有皇亲国戚,也有重臣贵胄。
杨志源在这些人里面,真的不算显眼的一个。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他曾经的满腔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不,或许早就是一场空了——
杨志源还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他意气风发、筹措满志地踏上了前往江南的道路。
江南一地与帝京长安的关系特殊,那是江南四姓的自留地,比起大云建国不过百余年,江南世族对江南的经营已经花费数百年,可谓是根深蒂固。
后来江南走出了一个临海孟氏,一个缙云宁氏,皆在长安搅动风云,成为一方巨擘。剩下来看似低调的南康穆氏与东阳盛氏,也身居江南中心樟州,牢不可破把持着整个江南的权力。
所谓的樟州刺史,从来都是一个虚职,一个摆设罢了。
那时候太后在朝,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打开江南的局面,便想着从内攻破樟州的地方势力,打开整个江南的壁垒,将江南彻底归于朝廷。
于是,她派出了自己的心腹——三十多岁的杨志源。
那时的杨志源在长安,本有着光明辉煌的前途,但在太后一声令下,杨志源仍愿意肝脑涂地,并主动请缨,顶着外人以为他被外放贬谪的轻蔑与误会,只身前往江南,一心想为太后殿下完成她的野心!
曾经的杨志源,也是胸怀天下、身负理想之人啊!
可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是他在江南呆了两三年都没有任何成果,一直坐着冷板凳的时候?
还是朝中政权更迭,太后退居兴庆宫,他这些背负在外的人已然被遗忘的时候?
或是当他最黄金最适合打拼的年龄都即将过去,满腔抱负也没有得到施展机会的时候?
那些被忽略、一事无成的时光,让杨志源的所有雄心壮志,都开始在阴沟里发酵变质,那些不满与阴暗逐渐腐蚀了最初的纯粹,之后灵魂开始腐烂出恶臭,杨志源却在日复一日的怨恨中,幡然醒悟——
这世上的道理,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就像人吃肉,狼吃羊,天地的正理从来就是弱肉强食。
若他不是小小的七品官,而是手握重权的一方大臣,太后殿下可曾会轻易放弃他,任由他在江南腐烂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