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长夜,空中的月盘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打湿的纸,连氤氲的银辉都变得朦胧粗糙。
姜羲坐在廊下栏杆上,披着雪白斗篷,领口一圈兔绒毛茸茸地簇着她明净秾艳的面庞,嘴角噙着笑,望着高墙上伫立浓重甚过夜色的墨色身影。
“你果然来了。”
她毫不意外,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幽冥太子高高地俯观着她,眸色极冷,黑色狐裘被风轻轻带起衣角。
“你知道我要来。”那暗哑低沉的声音,被风送到姜羲耳边。
随之而至的,便是幽冥太子翩然腾起,又轻巧落在院中的身影。
眨眼间,他就已经到了姜羲面前。
高大宽阔的肩膀,极具压迫感地朝着姜羲俯视而下。
而像白雪一样干净纯粹的少女,懒散地撑着栏杆,踢着脚尖,不曾因为他的靠近有半寸的慌乱。
那张面具已经近在咫尺,姜羲清凉的目光掠过面具上每一寸粗糙的痕迹。
“曾经我有这个机会,摘下这张面具的。”她没由来地叹道。
“你承认了。”
“承认我救过你?既然如此,你不应该心存感激,好好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吗?”
姜羲满溢在眼角眉梢的笑意,让幽冥太子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多谢。”他致谢得爽快。
姜羲颔首:“不客气。”
“你救了我,也看到了不该看的。”
“你是在试探我?”
“是确定。”
姜羲抚着眉尾,低笑着:“反正我也不喜欢含含糊糊你猜我猜的,不如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可以告诉我,什么是不该看的吗?是你身上的图腾,还是你戴着的玉佩?”
虽说幽冥太子早有判断,可见她坦荡磊落,也不免低头多看了她几眼。
“你倒是直接。”
姜羲摊手,懒洋洋地歪着头:“那难道我们要玩你猜我猜的游戏?我想你不顾礼仪,唐突到半夜闯进小娘子深闺,也不是为了得到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吧。”
幽冥太子深深地看着她。
他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调查了关于这个女子的身份。
只知道她在北疆出现得突兀,除了曾在小石村与天枢有过一面之缘,此外查不到关于她的任何踪迹。
她说她叫尹九娘,但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应该是个化名。
“你是姜族人。”幽冥太子语气笃定。
姜羲忍不住抬眉。
虽说不应该从外人嘴里听到这两个字,但想到幽冥太子传闻中的身份,好像也不奇怪。毕竟姜族也曾经与之并肩作战,就算对方抱着必为己所用的心思,毁掉了所有记载跟书籍,但内部不可能真的毁掉所有。
“你是大周太子。”姜羲同样确认了事实。
“我是大周太子,世人皆知。”
“不,许多人对这个身份至少报了三分怀疑,我也是。”
“现在你确定了?”
“嗯。”姜羲顿了顿,“所以,你的玉佩,跟你身上的图腾,都是因为我姜族才得到的?”
“朱雀明火鸟。”幽冥太子突然说。
“什么?”
“你口中的图腾,是朱雀明火鸟,我大周皇室的象征。”
姜羲若有所思:“皇室象征?”
“先祖曾留下告诫,说朱雀明火鸟,既是大周皇室的象征,也是神的赐福,是大周皇室的天授神脉,所以大周皇室,是天命帝皇。”
姜羲忍不住打量着幽冥太子看不出表情的银色面具。
“我总觉得从你这话里听出的嘲讽……你不相信你们先祖的话?”
“天命帝皇……何来天命?若是天命,大周又为何会覆灭?”幽冥太子直言不讳。
姜羲伸手托着下巴,眼尾饶有兴致地上扬。
她觉得,或许要改变对这个幽冥太子的看法了。
她以为,这个幽冥太子会像是无数故事模板中的前朝遗孤那样,心怀仇恨和烈焰,满腔都是复国心思……譬如前世她读过某本武侠小说里,鼎鼎大名的表哥,也是怀揣着复国的野心,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凄惨地被野心吞噬。
姜羲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幽冥太子,也不过是心怀着对故国的怀念,放不下皇族身份的自傲,腐朽又可笑地守着一个枯萎的愿望罢了。
现在看来,还是她太先入为主了。
至少这个幽冥太子,他对大周的命运看得很透彻,不是满脑子只有仇恨的家伙。
不过——“赐福……这个听上去有些熟悉啊。”
幽冥太子疑惑地嗯了一声。
姜羲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既然是大周皇室的象征,你们大周延绵八百年,为何世人多不知道朱雀明火鸟呢。”
“因为,并不是每一代大周皇帝的身上,都会出现朱雀明火鸟。”幽冥太子淡淡地说,“朱雀明火鸟已经消失了数百年。”
“直到你身上出现?”
幽冥太子默默颔首,算是认可了姜羲的话。
“真像。”
“哦?”
“我是说,和我很像。”
都是家族逐渐步入式微,然后奇迹突然出现在她他的身上,便理所当然地背负起了整个家族的重担。
这个幽冥太子,虽然戴着面具,但是姜羲基本可以从他的骨相,目测他的年龄应该在十八岁到十九岁。
尚未及冠的少年。
却已经是江湖上震慑一方的巨擘,传闻里杀人不见眨眼的亡国幽灵。
姜羲短暂的沉思中,幽冥太子没有说话。
也没有追问为什么姜羲说他们很像,他并不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姜羲终于回过神来,她从栏杆上跳下来,轻盈落足地面。
“去石亭里坐吧。”
她示意幽冥太子前往院中的石亭,那里垂着竹帘,烧着地龙,还温着酒菜,可比空荡荡还吹着冷风的院子好多了。
姜羲率先快步走去,忍不住搓了搓冰凉的手指。
北疆寒冬的半夜,连她都冷得快受不住了。
幽冥太子在她身后,注视着她匆匆的脚步,不由自主发出轻笑。
“怎么?”姜羲停步回头。
幽冥太子从容不迫地跟了上去。
踏进石亭,扑面而来的暖意几乎要烘出汗水来。
已经落座的姜羲,故意促狭侧目:“里面很暖和,要不要把面具摘了?”